间老了十年一般,疲倦看着醒来的净天,缓缓道,“我曾有名心上人,却被还是皇子的他迎娶过去……我知道他恨我,尽管不知原因。本以为他登基之后马上就会对付我的,谁知却没有。”
“我夫人是官宦之女,也知朝中形势,却不肯听她爹的劝告和我仳离。”沈瀚江道,眼光微微放柔,“我和她那时都以为皇上防我篡位,因此当得知她怀孕时,我们来不及高兴,便陷入恐慌。”
“所以你们对外宣称生了个女孩?所以你们给他取名为沈错,是说,生他是错?”净天呆呆问道,神情呆滞。
沈瀚江轻轻点了点头:“是。他娘害怕皇上对我们一家下手,把他打扮成女孩子,甚至强行给他裹脚……错儿从小就懂事,从小就拼命看
书学武,扮起女子来也全无破绽……是我这个作爹的对他不起,让他一直不能以男子身份示人,还要他为我们担心……”
“金错寨是他留的后路?以防皇上下旨捉拿你们?”净天下意识问道,脑中一片茫然,“难怪他很少有特别开心的表情,难怪他要救我……”
沈瀚江看着眼前男子,本来是极恨他的,这时候却只强忍着泪:“如果不是怕连累到我们的话,错儿根本不会宁死也不肯暴露身份。我算
什么父亲,不但不能保护儿子,还要儿子为我送命……”
“没关系,你不能保护他,就由我来……”净天慢慢说道,脸上终于有了茫然之外的颜色,却是轻微的笑,“男人又有什么关系,喜欢就
够了──”
“我说过我会让他幸福的,一定会的……”净天说着,起身向外走去。沈瀚江不由愣住了,道:“错儿他已经……”
喉头哽住,难以说出那个“死”字,那个活得辛苦的孩子,那个明明只有十几岁却要背负全家安危的孩子,那个痛恨女装却不得不扮成女人的孩子……他唯一的儿子,已经不在了。
“如果我少考虑一些奉天,如果我不是坚持不去拓冀……他也许早就可以自由快乐地生活了。只要不背叛,离开奉天又能怎样呢?我为什么那么想不开──”低低说着,沈瀚江想起儿子,只觉心如刀割。在他沈浸于自己的哀伤中时,净天已经出了大厅,向山崖走去。半晌沈瀚江方才回过神来,忙追了出去。
跑到山崖,见净天呆呆坐在崖边一动不动。沈瀚江上得前去:“林太守,我已经下去看过了,错儿他……”
“他会回来的。”净天转头,对他笑了笑,此刻太阳已完全升起,他逆着光,脸上尽是阴影,“他那么心软,一定会回来的……我等他。
沈瀚江看着净天,愣住了。
两年后。
函山山虽不很高,崖边风却大,吹得枯枝簌簌作响,纷飞的雪大片大片扑来,打在山崖边静静坐着的人身上。
男子极消瘦,几乎能看到他皮下骨头一般,大半身子已经被雪埋住,他却宛若不觉。伸出手去接住雪花,男子竟笑起来,开口道:“错,
你看这雪下得多漂亮……”
声音蔓延开去,却没有人回应。男子收回手,被雪冰得僵硬的手捂住脸,声音从指缝中传出来:“你不喜欢么?为什么连回答我一声都不
肯,错……”
没有人回答,男子几乎将自己埋在雪中,任彻骨寒冷包围。身体渐渐失去知觉,却是带着期盼的笑着。
“少爷!少爷!”有人高喊着奔了过来,看到雪地上堆起的人形,不由叹了口气,立即冲上前去把男子从雪里“挖”了出来,“少爷,你这样下去,小心又生病!沈公子看到你生病肯定会不高兴的。”
“可他都不回来。”男子低声埋怨着,冻得煞白的脸上现出寂寞来,“墨儿你说,错是不是气还没消,所以不回来呢?我怎么才能让他不生气呢?”
男子正是净天。书童墨儿听他说这话,只觉心酸,道:“少爷,沈公子有事要忙,你不要多想……你看你病刚好又出来挨冻,又不吃饭,沈公子……他看到的话会觉得你不爱惜自己,才会生气……”
“他才不会,他又不喜欢我,否则怎么会我等了这么久他都不回来?他答应过我的……”净天轻声不停说着,墨儿只有叹息,把他横抱起来。墨儿武功不错,抱着个人在冰封的山路上也能行动自如,一会儿到了议事厅。
金错寨山贼们走了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这地方现在是净天和墨儿在住,冷冷清清只有些简单物品。墨儿将净天放在床上盖上被子,对大厅
里站着的男子道:“九公子,少爷他现在……还是这样子……”
“半年不见,六哥又瘦了。”九公子看着净天,眼中不忍之色滑过,“六哥,你认得我么?”
净天瞄了他一眼,低下头去,迸出几个字:“不是错。”
“我是雷晚亭啊!六哥,我和你在人贩子那里共同生活了一年多,王爷救了我们之后我们又一起长大……”九公子雷晚亭走到床边,提高了声音道,“六哥,你已经逃了两年,还要继续──”
“九公子!求求你不要说了!”墨儿一把抓住雷晚亭,落下泪来,“难道你不知道少爷的性子,他现在以为那人活着是最好,否则以少爷的执着……”
话不用说完,两人都知道他言下之意。雷晚亭怔怔看了净天片刻,最终叹道:“在我们这些人里,五哥无求,六哥却一向太执着甚至偏执……三哥劝过他的,却仍是今天这般……”
墨儿见他不强行做什么,方才放下心来,去一边拿粥给净天喝。净天却一把打开碗:“我不喝,我要等错回来一起吃饭。”
雷晚亭和墨儿拼命劝着,却怎么也无法令净天开口喝粥。墨儿道净天已经数日不曾好好进食,雷晚亭心中焦急,问道:“那该怎么办?他这样下去会死的!”
“我通知诚王爷了,希望他能再来一趟。”墨儿道,垂下头,“诚王爷来得越来越频繁了,以前三个月,现在连一个月都撑不下去……少爷总算是能听诚王爷的话,但也越来越不管用。若连诚王爷也不起作用,少爷就……你看他现在已经成这样,身体完全不行了……”
说到后来,墨儿不由哭了出来,哽咽着说:“不就是杀了个人么,为什么竟然会是同一个……早知道少爷说要杀他的时候我就不该赞成…
…天下那么多女人少爷不去喜欢,为什么一喜欢就喜欢上一个男人!”
他这话却让床上的净天抬起头来,温柔一笑,道:“因为他是他啊。”
“在书房开门那一瞬,就已经决定了的……”
合二人之力也不能让净天好好吃饭,他只是呆呆坐着等待沈错,压根听不进别人言语。墨儿和雷晚亭一筹莫展,墨儿道只能等诚王爷来,净天才能听上几句吃些饭。
“三哥也没办法,难道六哥就好不了了么?”雷晚亭只是叹息,每次来函山看净天,回去都会难过几天,却仍要常常来看。
墨儿却是摇头:“少爷现在这样糊涂着多少还好一点……九公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少爷的性子,他要是想明白是自己杀了那人的,搞不好真会从那里跳下去……”
“也就是仗着他神志不清,以为沈公子只是生气跑掉,他只要乖乖等着总能等到他回来,少爷才撑过这两年。”墨儿又是哽咽,“可是少
爷这样子还要多久,我真怕有一天连诚王爷的话他也不听了……”
“不然开春之后,我再找些相貌出众的男女上山来吧……”雷晚亭道,“也许这一次六哥能看上哪个也不一定。”
话是这么说,可这两年来俊男美女他们也不知找了多少,长得像沈错的也不是没有,净天却只是扫一眼不多看。顶多就是面对像沈错的人时,问上一句“是不是错的亲戚啊?长得有些像呢。”
可这也是惟一能做的,反正照雷晚亭想来,天下男男女女还不都是那么回事,净天既然能爱上沈错,自然也能爱上别人。然而竟是没有。
雷晚亭也渐渐明白过来真的无法可想了,却仍不肯认输──靖王府出来的人,又能被什么难倒?怎可能为了情爱疯疯癫癫?
人死不能复生,现下情形,却真是疯了比较好。只是净天的情况很糟,他总跑去山崖等沈错,又总要沈错到了才吃饭,常常几天才吃一点东西。甚至连睡觉都少,镇日呆呆愣愣的,眼见人是越来越没个样子,这样下去,恐怕……
墨儿和雷晚亭忧心忡忡,净天却完全沈浸在自己世界里,丝毫不知道别人担忧,仍然是总往外跑。冬天的函山天冷雪滑,他常常是发烧然
后又跑去崖边,直到烧得病情加重方才被两人合力架到床上休息──净天人虽然疯了,武功还在。他是林六而雷晚亭是雷九,雷晚亭根本对付不了他。要不是他病了,恐怕加上一个墨儿也不是对手。
“诚王爷怎么还不来……”墨儿焦急看着山下,“他再不来,少爷这一次就真的熬不过了,诚王他怎能这么狠心!”
雷晚亭心道六哥杀了他独子,沈瀚江竟然还能照顾他,已是难得。现下大雪封山,沈瀚江已是年迈,哪能说来就来。墨儿跟着净天久了,性子和净天着实有几分相似,都是自私。因此雷晚亭只是道:“估计怎么也得等雪停一停的,希望三四天之内能到。”
心下盘算,净天现在已是昏迷多于清醒,反而比较容易灌药和食物。兄弟们找来那么多补品,怎么也能让他再撑些日子吧?只希望他千万别再到外面吹冷风淋雪就好了……
“诶?有人!”墨儿忽然兴奋大喊起来,雷晚亭心中一喜,想难道诚王爷真冒风雪上得山来?然而放眼一看又失了望:来的人虽穿着蓑衣,也能看出他身形微矮略瘦,脚步有些迟缓,但并不是上年纪之人,显然绝非诚王。
墨儿武功不如雷晚亭,眼力便稍逊,过了片刻才看出来,忍不住狠狠咬牙:“什么人这天气还上函山?是不是找麻烦的?”
“也许是诚王派来的人呢。”雷晚亭知道他心烦,出语开解道,“不行的话我们把六哥抬到诚王府去,反正他现在病得厉害,不会反抗的。”
来人渐渐近了,他头上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孔,不过从行动上能看出是武功低微的年轻人。雷晚亭上前去打了个招呼:“请问阁下是何人?到函山上来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