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板子!
“我不认识——”她努力护着手里的书。
“小丫头看什么淫书呢!想男人就嫁啊……”
大概她这辈子粗俗的话听得太少,今天一次听个够。她死死抱着书,想避开这个头脑不清醒、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放肆的家伙。
可对方似乎忘记了自己跑来后园的目的,转而不满起搭讪侍女出师不利,很干脆地抢过她的书,往悠悠流淌经大半个后园的水道里一丢——
也许四儿刚才只是被动闪避,但见到自己辛苦两个月才攒下钱买来的半套五本书落入水中的时候,首先涌上的心情是愤恨,一种长长久久积累下的愤恨……以及不顾一切。'1'
“扑通——“好大的一声响。
园子里的水虽然不太深,可也不是特别浅,几乎到了她的颈部。但纸张和墨迹毕竟浸不得水,尽管及时打捞上来,也多有受损。
这书……完了!
念书的人多爱书,尤其是家境不宽裕的,大都是宁愿自己淋雨、也不愿书受到丁点损失,哪怕那书并非最爱之选。
四儿跪坐在地,整个人哽住了。除了不停地甩去水珠、用袖子擦拭外,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只痛哭她的工钱……和书。
耳边是几个人的脚步声,约略是被女子的尖叫和水声引来。
“……见这女子在读什么淫书的……就扔下水去……”
她似乎听到恶人先告状,想那个冒失的混帐色鬼定是不识几个字的,根本懒得解释。只一本一本、一页一页的细心查看毁损的情况。衣服全部湿透,在秋风里凉意顿生。可她并不觉得冷,只气得手脚发抖,额头冒虚汗。
一双皂色靴子停在她身边,她也不抬头。眼泪水滴在书页上时她赶紧去擦,结果弄得袖口上沾了墨汁……她仅有的一件秋香色的袍子……呜……继续哭她的衣服!
“黄叔旸的花庵词选?”'2'
“是!”喝,居然有念书的?她兴奋地抬起鼻涕眼泪和笑容挤在一块的脸蛋子,然后望进一双努力作出温和模样儿的黑眸。有些脸熟呢!把她从主子房里赶出去的男人……
“爷吉祥。”她干脆趴跪着,两手还是撑在狼籍的书本外侧,护卫的姿势再明显不过。
“这书买来多少银子?”
“……因印制有瑕疵……不到一两的。”她不敢说谎。
一两?是什么书?那一定粗陋极了!“去,买套好的。不过你倒是可以读读周密所编‘绝妙好词’。”
一锭灿烂的金元宝出现在她面前。
“……不喜欢姜夔……”因为她不喜欢太婉约的词人,可她喜欢金子。一两金子至少抵十两银子,这锭五两的金子……
从“爷”的手里接过金锭。他的手比自己的大很多,也温暖——温暖如金子的颜色。
“哼!还挑!”
给钱的大人其实并不生气,相反还很高兴得看到小丫头破涕为笑的好玩场面。至于那个闯祸的……不是他的人。
但这无礼擅闯之徒的主人,却是……很难再风光了吧!
* * *
“不许为五斗米折腰!”
“我已经折了,不是吗?金子的颜色真美,好舍不得拿去用。”
“……你挺喜欢那个爷主子?不是他的弟弟?”
“不讨厌。两个都不讨厌就是。那些小爷人挺不错的。”
“我讨厌!都讨厌!”
“……好吧,我不喜欢任何一个,行不?我也不嫁人,好不好?”
“……”
四儿搁下笔,因为前院的大太监来了。
来送新衣服的。爷很公正,虽然严了些,却保护所有人。
“公公吉祥!”她极有礼地福道。尤其是:那料子因为是丫头穿的、所以很一般,但颜色是深得她意的秋香色,应时节又是不张扬的雅致。对,就是这样!不要华丽大花,不要繁复绣工,要的是宜人的底色,顺便印点竹纹花瓣的就好。
“姑娘写字哪!”与爷同岁的太监,自小就跟着现任主人,是全府上下最了解爷生活喜好的人,也是从侧福晋到扫地看门人的巴结对象。只,眼前这姑娘……
“啊,只是打发、打发时间。”其实是挤掉睡觉的时间。“见不得人的东西。”
“哦哦,你先去收好吧。下回穿了这衣服去谢恩。不过今天的事情不要多说,一个人也不要讲,明白不?”
“是——”不就是那帮老爷们不是东西的事情吗?大概除了自家爷——还有上回的那个爷的弟弟——贵族里是东西的兴许数不出多少个来。
趁四儿转身翻箱子去的当口,太监随手从旧木桌上抽出一张她写好的字来,迅速折起藏入袖中。做人奴才的,没几分机灵劲儿怎么成?!
* * *
那金子,兑了六十两银子。
四儿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银子。银庄见她有出入内城的权利,自然格外殷勤,给她做了三十两的银票,还嘱咐了不少事项。而她好歹也见识过主子爷儿出手就是金子、一跟就是十几个人的派头,尽管惶惶,也能装出一副经过大世面的模样。事实上这家一般规模字号的人也是见不到那样的爷们的,能跟有品级的大总管打上交道的机会还真不多。
除了书——好装帧的书,整套二十卷的书,外加老板高兴之下附赠的文房四宝,重得差点想雇车送——她还咬牙买下一支玉簪子和一对耳坠子,足足十两纹银!质地挺好的和阗玉,以及晶莹的珍珠耳坠,让她移不开眼睛的东西,而且都是主子想拥有的那种……
有多久没见到主子的甜美笑脸了?
“四儿给主子请安。”
“哟,四儿,你来啦!”主子还是挺高兴见到她的,“快!快过来,看看今儿个福晋赏我的东西,瞧瞧,这可都是宫里才会有的!”
羊脂白的极佳耔玉做的全套首饰,是赏赐给有了身孕的妾室……主子因为有了喜,顿时成了全府上下捧在掌心的贵人儿,听说品级也上了一等,月例银翻了几个跟斗……
“等主子有了小阿哥,就是格格了!”嬷嬷兴奋不已,她也得了赏,快乐地要跟四儿分享,“听说,有五品!二爷在去年这个时候也不过是个五品,你瞧,听说啊马上要放四品的官儿!”
“……”
四儿跟着傻笑,别人笑,她也笑,完全不知道对方又说了什么,只是赔笑、福身……
像个毫无生气的布娃娃。
穿着秋香色的新衣服。
新衣裳的娃娃,在心中淌着泪。
…
'1' 此处物价和收入情况纯系编造
'2' 南宋黄升,字叔旸,号玉林,又号花庵词客。
第 4 章
耳朵痛……好痛啊!
不过四儿任双耳一直那样痛着,反正过几天就没事了。那么多的姑娘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不论是平民还是公主。
当然也有其他的“姐妹”们对她血色的耳朵投以偷笑的,但多数会猜测她的耳坠子到底是值钱货还是百十文钱的。却无人抱以冷嘲热讽或是揣摩猜测,想是总管太监关照过什么吧,总之基本上没有下人找她的麻烦,而后园子主子们是碰不大到的,自然不清楚——她没做错什么事,也就无所谓。
好不容易熬过刚穿耳洞后的红肿疼痛,接下来总管太监让她专门伺候爷,另一个意思就是作贴身侍女——只不晓得主子知晓后会不会不高兴……
可是……可是她等的月例钱却始终没有变化。而像上次那样因为被欺负苦了才有的赏,也许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了。与被欺负比起来,其实她更乐意看到金子的。
她还是那个穷得掉渣的丫头。
“爷吉祥。”
寅时初刻洗漱完毕、用些简单却耐饥的干点心和一碗温热的羊奶,寅时正穿戴好朝服顶戴出门,卯时到了任上听候皇上万岁的差遣或是处理公务。有时过了午时就回来,有时到掌灯还不见人影,甚至有时半夜里走人、听说是什么紧急的事儿。不过府里的人生活有规律
这样的贵族跟她小时所认知的完全不同。听说很多的贵族,特别是爷儿的兄弟们都是这样过日子的。但其他的就不是了,很难想象有很多人不用操劳,却照样有钱有势、作威作福。
府里最大的主子爷开口同她说话——他是所有女人、男人和不男不女的人的主子。
“耳坠子是刚买的?”
他随口问着,因为小丫头的耳垂形状很精致,配上那双小巧的玉坠,更凸显她惹人怜爱的气质。
这名新侍女真的不一样。具体怎么个不同法也说不上来,但两个月下来,从来只是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伺候着自己,眼睛不多瞄、嘴巴不多说,肢体碰到也不会有异状——连脸红都不会。他不由得想起弟弟向他抱怨,以及透露的东西:她的弟弟,是被某个任何人也得罪不得的宗室……那么,她就是个极好的人证;只这人证是扳不倒那个“某人”的。
“……奴婢原本是要送给主子的。但主子有更好的东西,看不上眼,因此奴婢只能自己戴着了。”
主子?还是那一个?真是少有的忠仆!少有到听她讲话必须习惯她小嘴里所说的“主子”不是自己!明明自己才是唯一的“主子”啊……算了,不跟这死心眼的姑娘计较吧。“你就留着吧,赶明儿让他们再找合适的首饰料子。别让人说我这爷儿太小气。”
“奴婢无功不能受这禄的。”四儿福个身,撤下碗碟盘筷。怎么谦逊的奴才话……她也不知道怎么讲,其实她最想要的还是黄澄澄的金子,可比不能随便绝卖的首饰有用多了!
“……”这“奴婢”真是……他眯起眼。无功?好吧!他就让她有功!
* * *
她轮到值夜。
总管送来全新的丝质衣物——从里到外——还有洗澡水。不说她也明白,她终于还是得去伺候男人。上回有幸逃过,因为那是爷的弟弟;这次是不可能过这道关的。
“公公,通房丫鬟的月例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