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卿,你怎么出去这么久?”凤卿拉着她不放手,紧张的神情像个孩子。
梅卿强自笑笑,想了想还是说出来:
“我刚刚碰到陈小姐了。”
凤卿一呆,方才梅卿出去以后,他曾看到外面有人影闪过,果然是陈美云。她到这里来干什么?凤卿顾不上想她,只是见梅卿神色不对,心里有点慌。梅卿感觉到他手上用力,心中明白。见外面天色已黑,护士也不会再来,便上床去和他并排躺下,胳膊环在他脖子上。
两人面对面呼吸相对,静静躺了一会,梅卿低声说:
“师哥,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不会走的。”
凤卿一怔,看来陈美云果然跟梅卿说了什么。他抚摸着梅卿的脸,几不可闻地答应一声,再没有说话。两个人都闭上眼,像快要睡着。
忽然凤卿又睁开眼,默默地凝视着梅卿,似要将她的全身每一处都铭刻在心里。良久,他叹口气,眼睛发红,低声说:
“梅卿,千万不要离开,否则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你。”话语中竟有几分狠意。
梅卿点点头,往他怀里缩去。两人再无话。
晚上陈美云来,见到凤卿伤重,她先是泫然欲泣,又连忙忍住。梅卿心想自己白天对她着实有些太过无情,堂堂陈家小姐,为了伶人和家中断绝关系,不说风言风语难听,光从此之后的生活,就是大大的问题。
问过伤情之后便无话可说,三人都静默下来。梅卿沉吟片刻,问:
“陈小姐,你准备……日后怎么办呢?”言外之意自然是问陈美云打算如何在北平过下去。
陈美云低头很快地拭泪,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是客客气气的样子,因为白天的事,她在梅卿面前自然不肯示弱。她们在上海的时候还那样亲热,现在突然变得生疏起来,陈美云因为凤卿的事对梅卿存有薄怨。
“我并没有什么打算,一步步过就是了。”她苦笑,却仍带有新时代女性的自觉,“我想自己总会有办法的。”
梅卿点头不语,陈美云虽谨慎,却仍不脱大小姐的天真习气,她身无长技,脱离家庭还怎能生活下去?唯有等这阵子鲁莽劲头过了,仍回上海陈家去罢了。只是现今她这样固执,不知在北平要怎么过下去。
“陈小姐现在住哪里呢?”
“北平饭店——我对北平不熟,只有住那里。”陈美云并没有看向凤卿以博取同情,脸上落寞之色却极明显。
凤卿并不解这其中缘由,只想陈美云是顺道来看他,他感激,却也只是淡淡的客气。全身心地投入在梅卿身上——她脸上阴郁,是因为什么?有心事么?凤卿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一阵阵抽紧,她近日的心事越来越多,必定是因为自己了。
“梅卿……”凤卿叫了一声,梅卿的目光从陈美云身上调回来,眼睛在询问,凤卿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站在对面的窗边,陈美云坐在床前,他们两个之间隔了一个人,好像隔了很突兀的一段距离。
凤卿有些焦躁,他近日总是这样胡思乱想,要是能早一天伤愈就好了。他又叫了一声,朝梅卿伸只手:
“你扶我起来走走吧,这里太闷。”
梅卿下意识应他,旁边陈美云见凤卿的手直接越过她,有些尴尬,只能起身让开,梅卿见她始终都一脸郁郁又欲言又止的样子,心知她被感情所迫,想要跟凤卿倾吐,却碍于自己在这里,如今这样一来,恐怕她心里更难受。
梅卿暗自皱眉,这件事越早了结越好,倒不如让凤卿直接回绝她,对她也是好事一桩,总好过这样悬着。
心里这样想,见凤卿手还在半空里,脸上是惶急而渴切的神情,简直像个任性的孩子,他明明知道陈美云的心思,却不耐得敷衍她,只想紧紧抓着自己心里的那个人。
梅卿抿嘴笑笑,却转而对陈美云说:
“陈小姐,你现在这样……住北平饭店,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先找别处住下吧,”然后静下心来想想,回上海去,梅卿并没有说出来,“就住在我和师哥的家里吧,反正现在也没有人在,只希望你不要嫌弃寒舍简陋。”话语中仍然显示主客有别。
陈美云有些意外,这样一来,她岂不是有更多的机会亲近凤卿?她并没有想到梅卿和凤卿两个人本来就打算一出院就离开北平的。况且住饭店也确实不实际。思忖片刻,陈美云对梅卿点点头:
“既然这样,多谢沈小姐了,”她仍然坚持叫梅卿沈小姐,又转向凤卿,“也多谢元老板。”
凤卿随口应了一声,眼睛盯着梅卿,面上有些埋怨,心里愁云惨雾笼罩,他和梅卿本已经难得安定,如今又来了个陈美云,不知还会生出什么事端。对面梅卿对他意味深长地笑笑,意思在说:自己的麻烦自己解决。随即便拿起一件薄的外套:
“陈小姐,你先陪师哥说说话吧,我回去收拾收拾屋子,待会来请你过去。”
陈美云脸泛喜色,凤卿却怔住,他不敢相信梅卿将这样一个烂摊子丢给自己。见梅卿已经开门准备出去,她的背影在门缝里消失,他忽然心里一跳,叫:
“梅卿!”
梅卿没有听到,门轻轻阖上,凤卿听到自己心里也轻轻的卡塔一声,仿佛弦断。他怔怔,心想自己刚刚明明叫得很大声,梅卿却没有回头地去了,莫非他只是心里在喊,在着急,嘴上没有叫出来?在他心里梅卿似乎就这样去了。
凤卿回神,陈美云在旁边,痴痴地看着他。他心里一阵茫然,想起刚才梅卿在眼前的样子,身后的窗户外夜色凄迷,她站在那里极其的不真实。
凤卿够着想要看到窗户外面去,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团迷般的黑色。
一过中秋天气便慢慢凉起来,北平的九、十月是极其秋高气爽的,空气中带着一点爽冽和清透。时间不过八点多,天还没有黑透,梅卿坐车回家,慢慢收拾了客房,看看表,却只过了不多会,不知道凤卿和陈美云谈完话没有,陈美云倒是一个很有执念的人。
梅卿想想,又去上房里看了看,刚离开顾家那天,天上下着大雨,她在凤卿门外淋了一宿,才换得他回心转意,如今不管怎么样,她是不会离开凤卿的了。梅卿想起陈美云,又想起江白夜,到后者时,失神了许久,终究还是摇摇头。
他们早在上海的时候就了断了,以后也再无可能,又何必这样想着。
像幽魂一样在屋里转了许久,本来每个角落都有她和凤卿留下的痕迹,在医院的日子久了,四合院里也几乎要荒废下来,散发着一点冷清的味道。梅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起身准备回医院去。
出屋,老仆跟在后面来关门,梅卿慢慢走在胡同里,眼睛往天边看了一眼。
原本渐渐黑下来的天空,依稀有一抹奇异的火光闪过,红的,像霞光。梅卿皱眉,她以为自己眼花,站在原地又看了一眼,东北的方向上,空中很平静,似乎有蠢蠢欲动的力量在黑幕下挣扎欲出。
她倏的一惊,有个莫名的念头涌上心头。
心里的想法还没有成型,隐约的预感便已经到来。梅卿猛然回头,身后的响动一停,她来不及呼出声来,就已经被人迅即掩住嘴,后颈遭到重击,梅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在闭眼的前一秒,梅卿依稀看到一张极其平淡无奇的脸,他在袭击自己的同时脸上还带着礼貌谦卑的微笑。
仁心医院病房内,陈美云正在做最后的努力。
“元老板,”她蹙着眉,楚楚可怜,“我知道元老板对我并没有情意,这一趟来,也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只是沈小姐她,却实在不宜……”
“宜不宜是由我来说的,”凤卿淡淡地打断她,“陈小姐,你来看我,我很感激,但我和梅卿的事,还希望你不要多管——这是我们夫妻间的事。”他将夫妻两字咬得极为清楚。
陈美云脸色一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凤卿对她愈发冷淡,许是因为自己这样不适宜的多管闲事,她从来不是这样鲁莽的人。只是在上海听到他受伤的消息,心就乱了,她的世界也开始惨淡无色。
不能和他在一起也没有关系,只要他平安。陈小姐的幸福很简单,就是看着凤卿平安,可惜这点希冀也要被毁掉。她想起众人口中关于梅卿“红颜祸水”的说法云云,心里又一阵不安。
“元老板!”陈美云仍然不甘心。
“你不必再说了。我和梅卿在一起,不管怎么样都好,就算是受伤,被人嫉恨,也无所谓。”就算丢了一条命也无所谓。凤卿想到这么一句,又立马记起他们两个人一起在四合院里计划着要到汉口去,过平静的日子。连忙将脱口的话噎回去,似乎有点不祥的预感。
陈美云怔怔地看着凤卿,他脸上是那样固执的神情,为的是梅卿,自己这样不计后果跑来北平,却为的是他。她忽然心里也酸起来,不知是为凤卿还是为自己。
两人沉默着,陈美云不知该放弃还是该继续,凤卿则一心一意想着梅卿,想到她出门前意味深长的笑,她近来的心事,还有陈美云这样莫名其妙地来北平。一切都像有点神秘的联系在里面。
人的思路一旦拐了岔,就会一意孤行顺着这错的方向继续下去。
凤卿越想越觉得纠结,总觉得梅卿有事情瞒着他,准备做出一些超乎自己意料之外的事。他明白自己太过于敏感,却总是捱不住这念头。
还有她刚刚走的时候,自己心里咔哒一声,像两个人之间的弦也断掉。
凤卿愈发急躁起来,眼睛巴巴地往外面看了无数遍,仍然是一团黑,捉摸不透的黑夜,预示着无数种可能。对面陈美云只是发呆,偶尔看向他,神色凄楚。墙上的钟一刻不停地走着,凤卿盯着它,心里计算着梅卿来去要花的时间。
终于敲响十一点,轻轻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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