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才回来……白夜哥,你为什么才回来……”嗓子已经完全哑掉。
江白夜扶着白茹一语不发,心中却复杂难言,沉痛之外更夹杂着自责。身边白茹嘤嘤哭个不停,灵堂里气氛肃穆而压抑。目光穿过重重宾客的身影,找到黑白相间的罗豫章遗像,照片里他微微笑着,神态安详。
白茹又哭了一阵,因为连日来的操劳和伤心,最后还是晕了过去,江白夜本想叫人送她回去,见白茹一脸泪痕姿容憔悴,心中又不忍,便放着满堂的宾客自己抱她离开。
被放到床上后白茹又醒了过来,两眼还是呆呆的,像有些不知所措。江白夜柔声说:
“累了么?累了就休息吧,外面的事我来处理。”
白茹被提醒,怔忡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许久,一行清泪又落下来:
“白夜哥,爹就这么去了……”她哽咽,语声模糊,“就这么把我给扔下了,以后就只有我一个人了,该怎么办,怎么办?”
江白夜心里愀然,罗豫章过世,他自然悲痛,只是死者已矣,白茹的情绪更重要。
旁边有女佣送来参汤,他轻轻吹凉递给白茹,又帮她擦泪,温声抚慰说:
“干爹身体不好,总有这么一天的,他老人家泉下有知,看到你这样折腾自己,也要伤神的。你若是真想要干爹高兴,就该好好照顾自己。”
白茹乖顺地任他帮自己擦泪,听着耳边柔声细语,似又回到了以前被江白夜处处照顾的时候。她下意识地点点头,心中平静了一些。
喝完参汤后躺下来,白茹只觉得身心俱疲,却一点睡意也没有。江白夜坐在床边陪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白茹提起罗豫章从进医院到去世的情况,当时江白夜在上海,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什么都不懂,遇到事情才真正慌乱起来,经历的这一个月,比过去二十年还要辛苦。
第二十五章
江白夜心里痛惜,想到自己在北平时得到消息,已经是罗豫章临去世那几日,前面近一个月,竟丝毫讯息也没有,便问:
“为什么不早点发电报给我呢?这样的事,你一个女孩子,哪里管得来。”
“爹不让我发,说你在北平有重要的生意……”白茹喃喃,“后来几天,我实在撑不下去了,才瞒着他通知了你……其实也不用瞒着,那几天爹已经……”
江白夜见她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便伸手去捂住她的眼睛,低声打断她:
“好了,都过去了,你先休息吧,我去外面看看。”
他的双手温凉,搁在眼睛上很舒服,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白茹抿抿嘴,轻轻“嗯”了一声,便真的闭上眼睛睡起来。江白夜在旁边看着,等她呼吸舒缓下来后,才吁口气站起来。
来吊唁的宾客仍源源不断从各地赶来,罗豫章是昔日的上海滩第一大亨,他一去世,不管是商场上的敌手还是伙伴,心里是快慰还是痛心,场面上都免不了要来表示一番。江白夜整整一个下午在灵堂前,对每一位来客都诚心致谢。
到天色近晚的时候,金常盛等人陪着王铨也上门来。
刚一跨过门槛金常盛便唏嘘着赶上来,先是在罗豫章灵前一脸沉痛地上香致哀,又拍着江白夜的肩低声安慰,王铨与罗豫章并没有十分交好,况且又是政府首脑的身份,便只上了香,却也是极其郑重的神情。
招待几人在厅里坐下,金常盛自始至终都是哀悼的表情,又以长辈的身份语重心长地要江白夜节哀。客气几句之后,下人奉上茶,几人默默坐着,听王铨提起罗豫章对于政府事业和上海发展的功绩,均不胜感慨。
一篇总结式发言完毕,众人连连附和,王铨呷口茶,稍顿,状似随口地问:
“罗老当时病重,外面一点消息都没有,他老人家行事低调,这也不说了,为什么连白夜都不告诉呢——虽无血缘,却胜似亲父子,罗老临终都没有见到白夜一面,真是可惜。”
“干爹是怕影响北平的生意。”江白夜眉尖抑郁,“也是我太疏忽,没有觉察到不妥。”
“这怎么能怪你,实在是罗老太重视生意的关系。”王铨摇头喟叹,“有时候,比起安危性命,这身外之物又有什么重要的呢?还是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好。”
几人都称是,江白夜余光在王金等人脸上溜了一圈,没有说话。外面院子里就是灵堂,他转头看见罗豫章的棺木静静停在牌位后面,优质楠木上装饰讲究,追逐戏弄宝珠的两条金龙腾云驾雾,远远看去竟有些狰狞和肃杀之气。
晚上,宾客尽散,江白夜一个人到灵堂前,点起三支香插上,退后一步对着灵牌叩首。
层层白花中罗豫章的笑容安详,从自己懂事起他就是这样一幅慈祥平和的样子。江白夜知道他以前是很有些狠厉之气的,上了年纪之后才慢慢开始收敛锋芒,行事作风尽量低调,可是比起以前却更老谋深算了一些,狠辣是在骨子里的烙印。
在灵前站了许久,想了很多,从幼时到成年后,罗豫章和自己,白茹和梅卿,他一一想过去,在想到梅卿时停下来。梅卿下落不明,他心急如焚只想去找她,结果却回了上海,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身后有轻微响动,江白夜回头,见是白茹,便微微一笑,说:
“这么快就醒了?事情都忙完了,你还是多睡一会吧。”
白茹近乎感激地看着江白夜,他的微笑温和,自他们认得彼此,他对自己就是这样关切的样子,到后来更一日日令人依赖起来,她一见到他就忘了自己。心中又感动又酸楚,白茹拉着江白夜的手摇摇头。
“不想睡。”她跟着也上了香,拂过像框上的一点灰尘,转而对江白夜,“白夜哥,你一回来,我就觉得什么都不怕了。”
江白夜垂眸点点头,没有说话。
入夜之后白茹坚持要和江白夜一起守灵,打发佣人退下之后,两人跪在灵前,地上点着小火盆,白茹不时烧几张纸钱进去,蓝色火苗在两人脸上闪烁。
跪的时间久了,膝盖受不了,白茹坐在地上,慢慢将头靠上江白夜的肩,江白夜微微一动,将她的头扶正了一点。两人沉默了片刻,白茹低声说:
“白夜哥,爹去了,以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你有什么打算呢?”
江白夜随手拨着火盆里的纸灰,心中有些触动。
白茹不待他回答,又接着说:
“北平在打仗,幸好你回来了,不然我一定担心。现在上海也是,到处都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日本人会打过来,城里都搞得人心惶惶,有不少人都举家搬到海外去了。”
江白夜眉头一蹙,手中动作停下来。
白茹犹豫着说:
“我们要不要也搬走呢?在上海我每天都心惊胆战,总觉得会出事,万一真的打起仗呢?”她抬脸看看江白夜,又连忙补充,“我们在香港那边也有生意的,不如关了上海这边的场子,搬到香港去,以后在那边一心一意地将罗氏继续做下去。不管怎么说香港比上海安稳多了,生意也好做,你说好么?”
江白夜不语,白茹盯着他的侧脸,有些紧张,不由秉住呼吸等他的答案。
“不行,小茹,我不能去香港。”
一句话便将白茹满心的期盼全都浇熄,她抬起眼睛盯着江白夜,他目光平静,真诚中夹杂着歉意,她看得清楚,心里莫名惶恐起来。
“……为什么?”
江白夜垂首看着面前的小小火苗,眼里两谭黑沉湖水中乌光跳跃。他低声回答:
“我不能离开,梅卿在北平失踪了,到现在还下落不明……我要先找到她再说。”
白茹她慢慢坐直身子,迟疑地问:
“梅卿失踪了……所以你要去找她……去哪里找?为了找她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么?上海乱,北平更乱,你要到哪里去找她?”
纸钱已经烧完,盆里火渐渐灭了,江白夜盖住火盆,转而对着白茹,面色十分坚定。
“我想,去东北不会错,梅卿可能是被日本人抓走的。”
白茹震惊,梅卿被日本人抓走?她现在该有多么危险,而江白夜要为了她去闯龙潭虎穴?白茹觉得自己又可鄙又可怜,梅卿遇到危险,自己却不能一心一意地担心她;而这担心又多么可笑,梅卿对自己来说是抢走白夜的人!
她隐而不发的心事,多日来潜意识里的忧虑,全都被江白夜一句话所证实。可笑她原本还在骗自己,白夜去了北平,又平平静静地回来,经过这一个月他们可以当作以前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况且爹刚刚去世,这对他们两个人来说是多么大的一件事。
江白夜要为了梅卿去东北。
白茹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知道要问他什么,只有连接不断的声音在耳中回荡:他要去找她,去东北,那自己该怎么办?怎么办?
“去东北找梅卿……”白茹尽量令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脸上也勉强挤出一点笑意,“只要人脉广,多些人想办法,应该也不难找到人,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呢?等回来以后我们再商量去香港的事,好么?”
江白夜默默地看着她,背着光他脸上的神色看不清楚,白茹只感觉到他沉郁的眼神逼得自己不得不正视。她也直直盯着他不肯服输,只是指甲掐到肉里去,掌心剧痛。
“白夜哥,你觉得呢?”白茹仍旧强迫自己微笑。
江白夜不语,半晌,才徐徐说:
“白茹,对不起。”
白茹浑身一震,脸色也变得苍白,下一刻她猛地站起身,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的委屈:
“你要到东北去找梅卿,找到之后还想和她在一起,那我呢?我怎么办?难道要我一个人到香港去自生自灭?白夜哥,我们在一起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却还不及别人的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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