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第78部分

　　　　生命的道路就从这一刻转了弯。

　　　　之后便像所有戏曲故事一样发展下去，才子佳人英雄美人，一见钟情便立誓永远相守，只除了结局和故事里有些偏差。顾启东谋划和宋氏联姻，两人从此闹翻，她被关在顾家三天，在逃离顾家的那一刻也从此逃出了禁锢她的那段感情。

　　　　两个人在灯火下都有些沉默，梅卿垂着头，一片阴影投在胸前。良久，她开口：

　　　　“我到现在还很感激你。”不管是起初的相救，还是之后的相护。先有爱，后有恨，梅卿常会想遇到顾启东到底算幸还是不幸。感情尘埃落定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恨意早就荡然无存。

　　　　感谢。顾启东听到这两个字，脸上怀念之色尽褪，一下午的温柔心情如遇寒冰，从头冷到脚。他霍的转过来，盯着梅卿：

　　　　“感谢？这就是你想要对我说的么？”

　　　　“对。”

　　　　顾启东眼中阴郁之色一闪而过，见梅卿转身要回去，近日来两个人之间平静如死水的情状涌上心头，他一时火起，狠狠攫住梅卿的手。梅卿手上有薄茧，是自己以前教她枪法的时候留下的。他们一起经历过的事，他每一件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你一个下午的感想！感激？我要见鬼的感激做什么？我们在一起三年，你的爱呢？恨呢？我宁愿你说恨我厌恶我，也不想听到这两个字！”

　　　　“可是我现在不恨你。我感激你，这是我的事，你可以选择不接受。”稍顿，她抬起眼，目光不躲不闪，“如果这是你一下午的目的，那我很抱歉，往事我没有忘记，但是我们之间的那段感情，我已经忘记了。”
第六章
　　　　顾启东脸色煞白：

　　　　“忘记了？你怎么能忘记？梅卿，我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过你！你走之后我也想过要忘记！”为了一个女人日夜难安，何苦来哉？顾启东也恨自己，“可是我忘不了！我每天从这里过，看到这楼台，就看见你在楼台上，我不管到哪里去都有你的影子，你忘记了，我怎么办？”

　　　　梅卿深深看他一眼：

　　　　“你有更多值得珍惜的东西。”

　　　　“梅卿！我最珍惜的是你！”顾启东眉间一抹抑郁，声音深沉痛苦，“你明明知道……以前是我对不起你，忘了也好，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你已经答应我要留在这里，我们还要在一起一辈子，一辈子！你准备一辈子都这么冷漠下去么？”

　　　　梅卿怔怔地看着顾启东，他眉间的这样少见的悒郁，他的声音也从没有这样低沉暗哑过，顾启东是多么霸气的一个人，他甚至连请求别人的话都没有说过。他是真的痛苦。梅卿不会忘记自己曾经那样爱过这个男人。

　　　　想要伸出手去碰他，却最终没有动，梅卿心里叹息，慢慢说：

　　　　“不会一辈子……我们不会一辈子在一起。”

　　　　“你明明答应了！”顾启东简直气急败坏。

　　　　梅卿一顿，定定地看着他：

　　　　“我在等着你亲口说要我走。”

　　　　“我不会！这一辈子都不会！”顾启东咬牙，“我告诉过你，不要再妄想！我绝对不会再放手！”

　　　　梅卿沉默半晌，身后灯笼的光照过来，人影也变得模糊起来，顾启东手上抓得更紧，他想要抓着梅卿把她摇醒，让她不要再沉默下去，不管说什么都好，总好过这样的沉默。他的心因为没有落处而饱受折磨。

　　　　梅卿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平静。

　　　　“你已经放过一次手，你忘了么？上次若是你坚持不肯放我走，我怎么可能到上海？”她幽幽地看着顾启东，“你已经放过一次，为了自己的野心。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和我都很明白你是怎样的人，我相信上次的放手不会是最后一次——我等你、希望你自己早点放弃。”

　　　　顾启东眼中怒气隐隐将要爆发，他强自抑制住，一字一句从齿缝间迸出来：

　　　　“我不会。”

　　　　梅卿看着他，没有说话。

　　　　顾启东终于控制不住，眼睛都被气红：

　　　　“我不会，绝对不会放弃！”

　　　　梅卿仍是没有反应，他一时激动，习惯性的扬起手动粗。梅卿一双眼睛盯着他，不躲不闪，顾启东咬着牙手举了半天，终于放了下来。

　　　　“我绝对不会放弃的。”他沉沉说了一句，便转身往旁边停着的车上去。

　　　　两个人交缠的影子又重新分开，梅卿站在原地不动，一直看着顾启东回车上去。周围各种暧昧不明的低语声全都冲进耳中，平阳会馆辉煌的灯光下自己孑然一身，她的爱在这里生发，也最终在这里被葬送。

　　　　旁边车子还在等着，梅卿想到方才顾启东愤怒的样子，心里又是无奈。最后看了胡同一眼，梅卿准备转身回去，却突然停住脚步。

　　　　她感觉背后有道视线在自己身上。梅卿心里狐疑，回头一看，果见远处一群人边说边笑过来，个个颇有架势，其中有几个还是北平举足轻重的人物，像是刚从八大胡同作乐回来。众男人中夹杂着一名女子极其显眼，虽是西式男装打扮，曲线玲珑却属女子，看众人对那女子竟十分奉承。

　　　　刚才在看自己的分明就是这个女人。

　　　　梅卿本只是回头来看，待看清之后便慢慢转过来站定，看着那女子离开众人不急不缓向自己走来。

　　　　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停住，两人面对面，对视了一阵。那女子先开口，轻轻一笑，声音极其娇媚。

　　　　“果然没有看错。”说着取下头上压低的帽子伸过手来，“沈小姐，你好。”

　　　　帽子一取，满头乌发如云，她扬起头，露出一张千娇百媚的脸来，勾魂丹凤眼，鲜艳欲滴的红唇。是宋明美。

　　　　梅卿盯着她，睫毛轻扬，也伸过手去。

　　　　“宋小姐你好。”

　　　　宋明美轻咬着下唇打量梅卿几眼，余光扫过路边顾家的车，又笑起来，在追求者面前她是用眼睛笑，勾魂摄魄，在女人面前，她的眼睛便简单许多，笑起来鼻翼微微皱起，倒有几分俏皮。

　　　　“刚刚要不是看到顾少，我还不敢认你。”宋明美用帽子遮着下半边脸，只余一双弯弯凤眼，那样子让梅卿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以扇子遮面的日本女人，“沈小姐什么时候到的北平，我还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刚到没几天。”梅卿微微一笑，垂睫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波光，“我暂时不会回上海去，宋小姐，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还很多。”

　　　　宋明美点头，脸上神色更加愉悦，正要再说话，却见身后急匆匆跑过来顾云的身影，便又停住，笑着对顾云点点头。

　　　　顾云随顾启东在车里，远远只看见有人和梅卿说话，却不知道是谁，顾启东余怒未消，命他来看，一见是宋明美，顾云脑中警钟大响，连忙站到梅卿一边，谨慎地跟宋明美点点头，又对梅卿低声说：

　　　　“小姐，少爷请你回去。”

　　　　梅卿意会，对宋明美抱歉地一笑：

　　　　“宋小姐，今天很高兴见到你，我要回去了，希望哪天有机会再见面。”

　　　　“真是遗憾，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碰到，我也想和沈小姐一起喝杯茶呢。”眼睛一转，笑睨着梅卿，“不如安排个时间吧，沈小姐什么时候有空？”

　　　　她脸上的表情真是生动。梅卿颇有兴味地看着宋明美脸上千变万化的娇媚笑容，莞尔一笑，说：

　　　　“自然有空，什么时候在哪里，宋小姐来定。”

　　　　宋明美拍手，满意地说：

　　　　“那好，就明天，行么？”随即眼睛在周围扫视一圈，又看向梅卿，“就在这一带随便找个地方转转吧，大栅栏热闹出了名的——听说沈小姐以前在平阳会所的，对这里一定比我熟。”

　　　　约在八大胡同，倒真是宋明美会做出来的事。梅卿对着她一脸的挑衅之色，波澜不兴地点头答应。

　　　　“也好，那就明天见，宋小姐。”

　　　　宋明美又笑赞梅卿爽快，两个人拉手道别，她忽然想起来，对旁边如临大敌的顾云打趣：

　　　　“我不必去见顾少了吧？今天随几位朋友过来的，又穿成这样，不大方便，顾少必定见不得我这样胡闹，你去帮我赔礼。”

　　　　顾云连道不敢，又来往几句两人才分手，梅卿和顾云往胡同口走去，身后又听到宋明美的声音，转头一看，见她一手指指车里，又竖指在唇边嘘了一声，示意这件事不要告诉顾启东。那样子实在俏皮，连女人见了也不由得要喜欢。

　　　　梅卿做了个了解的手势，便见宋明美一笑，转身去了。夜色中她着了男装的身影倒显得格外动人。静静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梅卿垂首，对自己意味深长地一笑，才同顾云一起回去。

　　　　八大胡同之一的韩家谭不仅是梨园名伶聚集之所，更是南北两班妓女的落脚地，到了夜晚灯火齐上，鱼龙混杂，来寻欢作乐的政府要员与名门子弟也不少，正是北平最繁华也最复杂的地段。

　　　　白天的韩家谭，却相对寂静许多。

　　　　梅卿到了宋明美所约的茶社外，刚一下车，便有人从里面小跑出来恭恭敬敬请她进去，梅卿一听他浓浓的东北口音便知道是宋氏的人。进了茶社，里面静悄悄并无人影，梅卿掀起竹帘，正见宋明美倚着窗子朝外面张望。

　　　　听到声响，宋明美回首，笑眼弯弯。她今天倒打扮得传统，下摆开衩的胭脂色旗袍，边角上隐约有些金银线绣的花纹，乌发盘起，脸上仍是极鲜妍的颜色，颇有北方烈焰红唇的韵味。

　　　　两人携手坐下，宋明美见梅卿一双清目看着自己，脸上颇有欣赏之意，也自一笑，说：

　　　　“沈小姐也觉得我这身打扮可笑么？昨天见你穿着旗袍，风姿着实让人钦羡，自己今天也试了试，许是没穿惯的原因，总觉得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这种装饰也合着只有沈小姐这样的人才适宜。”

　　　　梅卿打量宋明美几眼，摇头说：

　　　　“很合宋小姐的气度。”

　　　　“是么？”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