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夜手拍拍账簿,垂眸一笑,本是极温润的双眼,却隐约有逼人的光芒闪烁,令人不由想起河水冲刷的卵石,外表润滑,剖面锋利。
战时贩卖物资倒是一桩好买卖,对罗氏来说,只要有足够的人力财力,生意要做下来并不是难事。但若是再加上军火一项,就有些值得踌躇。
罗豫章靠在床头,听着江白夜讲着公司里的情况,脸色渐渐由阴转晴,待听到他有意转卖军火时,便有些坐不住,皱着眉头说:
“军火这一行,我以前做过,说起来,罗家也是靠这个发家的,不过那时候世道还没这么乱。枪炮这玩艺,获利大,风险也大,一不小心是要赔上身家性命的。”
江白夜沉默片刻,以商量的语气徐徐提出自己的看法,由青帮运送枪支弹药是他和王铨早就约定好的,沿途有政府作保,省得生事。英美等国黑市上军火价格低,转手得也快,若能运到国内,不愁没人高价来求。除北平和苏沪湖广三方较大势力之外,西北西南还有小兵团盘踞,一旦打起仗来,枪弹就是最抢手的货物。
听着江白夜娓娓道来,罗豫章慢慢也有些心动,倒卖军火确实是个一本万利的营生,若是国内打仗,上海的夜总会赌场生意必定会萧条下去,若要罗氏屹立不倒,还真得转移目标到别的行业上去。
许是自己真的老了,完全没有了当年的雄心壮志。罗豫章心中黯然,见江白夜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别人不知道,只会以为他在闲话家常,哪里想到这其中风云诡谲。欣慰且感慨,罗豫章终于点头,对江白夜说:
“现在公司也交给你了,你要是觉得有把握,就尽管做吧,不必再来和我商量了。”
江白夜口中称是,见罗豫章神情间颇有倦意,也便不再多言。三伏天气,外面酷暑,罗豫章怕热,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愈发显得屋里昏暗,罗豫章的脸色也有些发黄。江白夜沉默一阵,说:
“干爹,若是真的要打仗,上海也会乱起来,你在这里怎么静得下来?不如到香港美国去住上一阵子。”
罗豫章闭上眼摇头,谈到这些事情,确实有些费脑子,他一开口,喉咙里仿佛拉了风箱,哧拉声不断,这心肺脑子,也跟人一样,有寿命的,撑的时间久了就免不了要闹毛病。罗豫章苦笑:
“这气喘病一到夏天就犯起来,这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呢,说不定根本就不用去香港……”
江白夜皱眉,正要开口劝慰,罗豫章猜到他的心思,连连摆手说:
“你不用劝我,人老了,毛病就多,过得去自然是好,过不去那也是命,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说完又一笑,“我一个人躺躺,你出去吧,刚刚就看见小茹那个丫头在门口探头探脑的。”
江白夜闻言往门外看去,房门虚掩,女子说话声传来,白茹后面跟着女佣两人进来。看眼江白夜,白茹抿嘴一笑,招呼女佣倒水扶罗豫章起来吃药。安顿完罗豫章后一起出来,白茹本来因父亲病重,心情也郁闷,此时和江白夜在一起,才慢慢开心起来。
两人对坐闲谈,白茹自然是甜甜蜜蜜,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江白夜也温文含笑,话不多,却亲近,在外人眼中已经完全是少年夫妻的样子。
天气热,佣人送上茶水来,白茹因最近认识几个洋女人,学得洋人饮茶的习惯,十分觉得新奇,便一一讲给江白夜听。红茶里面加牛奶的是英国人的喝法,加奶,冲茶,再搁糖,白茹一样样试几遍,不像在喝茶,倒是玩兴多些。
江白夜也不打断,只在对面笑着看她,不时插两句话。茶冲好了,白茹满意地点点头,端起来吹口气,热气蒸腾,弥漫了眼前的一切,对面人的神情有些模糊。
江白夜先是微笑着看她,渐渐笑意不见,隔着水汽白茹的神情欢快甜美,他的心神却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自己曾经也在这个位置上,对面有一双眸子,沉静,热气一熏,越发显出膝胧之美。他记得那时周围一片静默,整个世界像只剩下自己所在的这一角。
“不过这牛奶一搁,好像把茶的清味都遮住了。”白茹耸肩笑笑,放下手里的茶杯,却见江白夜默默地看着她,像在出神,白茹一怔,摸摸脸,“怎么了?白夜哥,我脸上有东西么?”
本来是玩笑的一句,若是平日的江白夜,必定要笑着打趣回去,这次却没有。听到白茹的话,他眼睛一霎,似乎从梦中回到现实,对面还是白茹,上海的生活一成不变。很自然地将目光转开,江白夜一边翻着沙发上一叠报纸,随口问:
“什么时候送来的报纸?”
“刚刚送来的,晚报。”白茹有些忐忑不安,其实江白夜的反应并不是很反常,他平日就是这样一个淡然的人。只是,她总是觉得他的目光有些游移,像在看着并不存在的东西。他人就在面前,自己却有些掌握不住。
白茹咬唇,她平日容易害羞,却并不怯懦,爱一个人,心里必定会有独占欲,江白夜是个很给人安全感的人,她却总莫名觉得不妥。心思一定,白茹鼓足勇气走过去,正要亲近他,却见江白夜突然站起来,脸上神情明显不对。
“白夜哥,怎么了?”白茹不解。
江白夜凝神盯着报纸,眼睛迅速上下浏览一遍,说:
“北平戒严了。”
白茹定在原地,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戒严这个词,在这种形势下,令人心惊。方才江白夜和罗豫章在房里说话的时候,白茹在外面有听到一星半点,似乎两人一直在谈论打仗如何如何。想到这里,白茹脸色微变,问:
“北平要打仗了么?”
江白夜没有回答,只是拿着报纸思忖,白茹凑上去看,见报纸上新发的消息,是北平面对全国的通电。大意说因为日本人在北平常和当地平民发生冲突,为防“两国民众观念习惯有异,再有不和谐之事发生”,要从此杜绝日本人随意进入北平境内。
说得客气,绝交之意却毫不含糊。北平要针对东北的日本人戒严,这正是两方将要交战的预兆?白茹左思右想,心思有些乱,倒不是想到战火会引到上海来。北平要开战,那北平的人呢?
“白夜哥,”白茹忽然抬头,“北平要打仗了,那梅卿怎么办呢?她还在北平啊。”
江白夜眼睛不动,似在全神贯注看着报纸上的消息,只是表情有一秒钟的停滞。
白茹丝毫不察,只是觉得忧心。当初梅卿无缘无故从江宅失踪,她到第二天才得到消息,同时又听说元凤卿也被无名人氏胁迫到北平,白茹自然认为梅卿是追随元凤卿到了北平。很是担心了一阵子,有传言说梅卿和元凤卿同在北平,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事,白茹这才放下心来。
“白夜哥,北平这么乱,你找梅卿回来吧?”白茹问他,对于梅卿离家这件事,江白夜一直表现出来的漠然令她不解,“你不担心梅卿么?都要打仗了,梅卿因为元老板滞留北平,若是出了事该怎么办?”
江白夜不答,手下报纸有些发皱,他忽然扔下报纸,双手插兜盯着外面渐渐变暗的天空。梅卿梅卿,这个自己从来都避免提及的名字,被白茹这样轻而易举的叫出来,一声声叩击着他的心。他的心曾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系着,始终悬在半空,等着梅卿来接住。
结果线断了,梅卿不在了。千里之外的北平拥有了她,他的心也从此沉底。
白茹怔怔地看着江白夜,外面的暮色似乎也漫进了厅里,他在一片暮色中沉寂。一点碎发落下来遮住眼睛,他的鼻子很挺,下颌曲线优美,连垂着的睫毛都在散发温柔,但是这温柔离自己有千里远。
她的胸口不自觉地开始发闷,连忙出声,有些惶急地打破这沉寂:
“白夜哥?你也是在担心梅卿么?担心就叫她回来吧。”略微踌躇,白茹语带劝慰,“不管怎么说,梅卿是你的妹妹,不管是因为什么事……她到底是你妹妹啊!”
梅卿离家出走那天,她惊讶之余,听到江家下人闲言碎语,说梅卿是因为和江白夜闹翻才离家的。梅卿和江白夜都是明理之人,有什么事说不开要闹到这样的地步?白茹百思不得其解,问过江白夜,也没有答案。
只是如今情势这样紧迫,若江白夜再不管,真出了事就没法收拾了。
白茹想到这里,也顾不上其他,又紧跟着追问:
“白夜哥,到底什么事梅卿要离家?就算是为了元老板,也不用那么急,说都不说一声啊?”白夜不答,她急得跳脚,简直有些气恼,“白夜哥!你连自己的亲生妹妹都不管了么?”
江白夜闻言眉头一蹙,转过来看她,他眼下有一点阴影,白茹从里面找到了抑郁的影子。她一愣,白夜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表现过这样的抑郁,像是某种自己也无法明白的深沉痛苦。白茹抿抿唇,忽然没有勇气再说下去。
江白夜默然,白茹一双澄彻的眸子就在自己眼下,她在替梅卿着急。忽然一股躁意涌上,不是气,也不是怒,抑或不安之类。他的心里像是空的,又像有东西慢慢将自己填充,丝丝团团尽是纠结的乱麻,唯独没有自己想要的那根维系人心的线。
白茹的一声声无辜的哥哥妹妹在耳边蜂鸣,他压不住心里的烦乱,终于说了一句:
“梅卿不是我妹妹。”
白茹愣了一秒,有些好笑的摇头:
“白夜哥,你是真的生梅卿的气了……”
“没有,白茹,梅卿不是我妹妹。”江白夜定定地对着白茹的眼睛,“你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家么?认亲这件事,中间有问题……总之,梅卿并不是我妹妹。”
说完之后松了一口气,梅卿并不是他妹妹。他有无数次想说出来,真的说出来了,却是说给白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一说出来,心里便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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