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的街头,人迹稀少,沿途别人家里有昏黄灯光透出,还有阵阵笑声,温馨而愉悦。梅卿太阳穴处一跳一跳,眼前有些花,她大喘一口气死命往前跑,冷清的街上自己的脚步声啪啦啪啦,还有心,揪紧了一阵阵痉挛。
前面嘎吱一声车响,江白夜从车上下来,梅卿昏头昏脑差点撞到他怀里。
“我送你去。”他声音沉着,不由分说将梅卿拉上车。
梅卿一坐上车才发现自己双腿一直在发抖,嗓子也干得难受。江白夜重新开车,梅卿收敛散乱的心神,涩声喃喃:
“到底怎么回事……师哥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江白夜一心一意加速开车,方才他追着过去,看到当时情景,梅卿什么都顾不得便跑了出来,他却冷静许多,去取车的时候听到围观的人议论,似乎是有来历不明的人为了梅卿才枪击凤卿的。
这件事目前还是不要告诉她的好。他觎空腾出一只手来握住梅卿的手,他的手温暖有力,梅卿从中汲取了一点安定的力量。他们前一刻还针锋相对,突然间就这样毫无芥蒂起来,因为凤卿的缘故。
一想到凤卿,梅卿心里又痉挛起来,似乎有只孩子的手,一直握着她的心,用顽固的不肯放松的力量来蹂躏它,痛苦一波波袭来,梅卿简直想要缩起来,同她的心一起,退到无人可及的角落。
旁边江白夜的手微微用力,她不由自主往他身边靠了一点,他的气息源源不断涌来,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内,终于使她安定下来。
“元老板不会有事的。”他的目光温和,“能这么快送到医院去,应该不会出事。”
这种事,他自然比自己懂得多的。梅卿相信他,从心里相信凤卿没事。他们上半夜还在院子里看月亮,摘葡萄,他说要出去办妥汉口的事,两三个钟头就回来。两三个钟头过去了,她还在门口痴痴地等他,结果就听到这么一个消息。
梅卿终于忍不住,低声哽咽起来,她从事情发生到刚才,一直太紧张了,连眼泪都没有,现在定下来,才有了哭的冲动。他们这么艰难才在一起,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突然一夕之间天地变色。凤卿受伤,她的心也被挖了一块出去,血淋淋的。
梅卿越哭越大声,肩膀抽动得厉害,江白夜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绝望痛苦的样子,他有些怔忡,随即从兜里掏出手绢给梅卿,他的手绢上有淡淡的肥皂味道。梅卿接过来,却没有用,只是攥在手心里,继续哭。
外面的风声呼呼,江白夜静静开车,偶尔目光落到梅卿身上,又收回去。她在为别人痛苦,他在为她痛苦。他们这样一个感情的怪圈,不知道要绕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放弃她。
眼前出现仁心医院白色的大楼,车还未停稳梅卿便开门奔出,他的手绢遗留在车上,皱成一团,上面有湿的泪渍。江白夜收起手绢将车停到一边,梅卿的影子已经消失在医院大门内,他疾步跟过去,正见梅卿追问一名医生凤卿的情况。
凤卿是名人,一被送到医院立马有大堆医生涌上,人已经被送进了手术室,外面的护士还一窝蜂的乱跑,完全不复往日的肃静。梅卿一见乱的这个样子,心里又紧张起来,被她抓着问伤情的医生样子极年轻,见状也新奇的不得了,推推眼镜说:
“好像中了一枪,在胸口,伤势有点重……”
梅卿脸刷得变白,嘴唇翕动,有一大堆想要问的,他到底怎么样,胸口哪里受得伤,医生有没有把握,什么都想问,却什么都不敢问。旁边江白夜赶过来,拖住梅卿,对医生点点头道声感谢,打断了他的话。
“正在手术室急救,你先不要急,在外面坐着等吧。”说着拉梅卿在手术室外面的长椅上坐下,一手握着她的肩,“不要怕。”
他的声音这样轻柔,像一团软软的棉絮,梅卿情不自禁想要躺进去休憩,她跑了一路,紧张了一路,现在仍在紧张,可一坐下来,全身的疲倦都涌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江白夜在旁边静静坐着,见梅卿明显有些支撑不住,便伸臂揽她在怀里,关切而自然地。
梅卿没有反抗,江白夜给她勇气和支持下去的力量。她到此时已经无暇顾及这信赖的来源,只是一门心思盯在通道尽头手术室的大门。
透过玻璃,隔离区内极度肃静,红色的指示灯在门上,像只通红的眼睛。梅卿等着它熄灭,凝聚了全身的注意力在上面,整个人都有些木然起来。江白夜看着她,心中怜惜,明知道她此时不可能放松下来,却仍是不忍。
“还有好一段时间,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会?”
出乎意料,梅卿居然很顺从地点点头,顺势靠在他肩上,眼睛阖起。江白夜一愣,小心翼翼的扶正她的头,再不敢动。她的头发在脖子里作怪,总有点痒痒的,还有湿漉漉的呼吸,微热。这感觉刺激了他对于以前的回忆,那时候梅卿也是这样全无防范地依靠着他。
现在也是,这样信赖地。可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失望,梅卿是为了别人而放下心防。若不是因为凤卿出事,他们两个不会这样在一起。
她的呼吸很平静,似乎真的睡着了。江白夜默默地盯着对面墙壁,一动不动。
极难熬的一段时间,对江白夜来说却似乎一瞬即过,墙上的钟咔嚓轻响,已经凌晨两点多。对面暗红的灯忽然灭掉,江白夜一动,梅卿却早他一步跳起来。原来她根本就没有睡着。
手术室的门缓缓推开,几名医生推着凤卿出来,梅卿眼睁睁看着他经过隔离区的走廊,经过玻璃的隔门,经过自己的面前。她哽咽一声,抑制自己扑上去的冲动。医生伸臂护着,生怕有人碰到伤者,梅卿捂着嘴跟在一边。
他的脸色苍白,嘴唇也是苍白的,眉峰紧蹙,平日上挑的眼睛蕴含神采,此时却毫无生气的紧闭着,整个人显出一种颓败的神气。他前一刻还神采飞扬,眼波流转,跟自己说离开北平到汉口,去过平静的日子。
梅卿揪着胸口,指节泛白,透过朦胧的眼睛看眼医生,那医生会意,安慰地说:
“子弹取出来,已经没有大碍了。”
梅卿点点头,泪如泉涌,差点站不住,身后江白夜扶了她一把,两个人并肩看着凤卿被送进加护病房,医生进去,门也关上了。
梅卿终于松口坐下来,眼泪掉串子般滚下来,江白夜的手上也落到几滴,凉凉的,浸透进皮肤里,在他心上灼出一道伤口。
在病房外守到天亮,医生确定没有危险之后,才允许进去探视。梅卿轻轻推门进去,凤卿仍然没有醒,白袍的修女端着盘子出去,她在床边坐下。
忽然间发现凤卿似乎瘦了一些,更显清俊,如果不是这样死气沉沉的。梅卿俯下头,脸碰到他的手,却又连忙收回来,她的眼泪落到了凤卿手上,又不敢去擦,怕惊醒他。呆了半天,只能傻傻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医生说再观察几天,如果没有意外,就算过了危险期,到时候只要防止发烧肺炎就好。上天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要仁慈。梅卿抿嘴,想哭,又想笑,最终只有一个想法,她要在这里,守着凤卿,直到他醒来。
果真醒来了,比医生预计的早一些。梅卿惊喜,想要说话,又怕吵找他,嘴张开又合上。凤卿手先动,手背上的眼泪滑下来,他慢慢睁开双眼,正见梅卿一张惊喜莫名的脸,眼睛也是肿的。两人怔怔对视许久,凤卿很艰难地张口。他声音很低,梅卿只能凑上去听。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走了。”他轻轻喘息,唇线上扬,“幸好梦醒了。”
梅卿终于忍不住,埋头在凤卿肩窝旁低声哭起来,哭完又开始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医生的嘱托也全都忘了,她只知道自己又重新找到了他。
江白夜静静站在门边,看到梅卿僵若化石打算死守的模样,也看到凤卿醒来欣慰的笑,最后看到两人亲密无间又哭又笑的情状。身后有医生经过,长袍窸窣响动的声音伴随着淡淡药水的味道。他忽然转过身和医生擦身而过,病房的门在身后轻轻阖上。
从大楼里出来,外面天已经大亮,绿茵草地上露珠闪烁。江白夜手插在裤兜里沿小径慢慢走着,整整一夜奔忙,他竟丝毫睡意也无,只是肩上有些麻。随便揉揉肩,一错眼正见熟悉的身影急匆匆从面前经过。
江白夜微愣,叫住他:
“阿全,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阿全被叫住,也一愣,少爷从昨天晚上出去,怎么会在这医院里?虽是疑惑,却仍旧操心于眼前的急事。他因为百晓出事也忙活了一晚上,好不容易找到江白夜,自然要交给他做主的。
“少爷!昨天晚上出了命案,元先生遇害,居然是跟咱们来的那个新入帮的小子干的!”
江白夜诧异,问:
“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少爷,”阿全哭丧着脸,“我去过警察局了,好不容易才把咱们的嫌疑给洗清——那小子简直是昏了头了!头一次出门就惹祸,这次就算是元先生脱险,他最少一个过失伤人的罪名也是逃不了的。”
江白夜拧眉,他并不知道百晓是谁,但这么一个无名小辈,因为吃醋而谋杀元凤卿,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来之前你有调查过这个人么?这次的事真的只是争风吃醋这么简单?”
“似乎是。”百晓汗颜,“原来一点都没看出来的——警察局那边已经调查清楚了,确实是那小子觊觎小姐,因为嫉妒元先生和小姐的婚事,才跑过去使坏的。”他嘴里嘟囔,“真不知道这傻子哪里搞来的枪,好大的祸害在身边都没发现的。”
江白夜淡淡看他一眼,不动声色:
“元先生已经脱险了,请警察局来取证,别的都不要插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