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结党成群,借端肇衅”。讲打讲闹的风气,从天津城市发展最快的清代乾隆末年到光绪初年最烈。津门乾嘉时人杨无怪所写的《天津论》上描绘:“小帽歪,衣襟敞,提眉横目,慌里慌张。”绘声绘色,想见其人。
有人说天津人的起哄架秧子曾影响到中国政治与历史,这话似乎也有些道理。同治九年的天津教案中火烧望海楼、光绪二十六年义和团攻打天津租界,与天津人这种起哄架秧子之风不无关系。据说当时天津卫鸟市前身院门口的空场上,经常聚集着大批闲人,当围攻望海楼时,他们中的一些人闻风赶去,加入围攻队伍,由起哄、扔砖头终至放起火来。还有一本笔记记载:“同治九年五月二十三日,土棍若干人,相聚攻教堂。堂破,得盲儿无数,益信被拐儿童遭剜目之惨。实则盲(童)学校之学生也。土棍等益怒,乃杀教士,并焚教堂。”由此可见,天津“混混儿”起哄架秧子的水平高于北平的地痞流氓。
清末的天津混混儿讲究“花鞋大辫子,一走一趔趄”,辫子既粗且松,有的每股中还插茉莉花儿一朵;额贴太阳膏;行路时一只手伸入大褂的纽襻下,半提衣襟,一瘸一拐,表示自己身经百战,曾伤筋动骨,落得残疾。轮到孙金发这辈儿上,天津混混儿的规矩已经形成,出现众多的“流派”。打群架动刀子的固然有之,可孙金发却看不起这个,他有自己的方式。若是和哪个团伙有了过节,需要一争长短,他们讲究“文打”。先是派出一个最“横”的混混儿单刀赴会,单身到对方地盘上叫板,这混混儿既不带家伙也不会什么武功,说白了就是找挨揍去了,你不揍都不行,若是不揍他就当你是不敢揍,先从你家十八代先人骂起,再向五服之内蔓延,污言秽语、日爹操娘不绝于耳。总之,非把你骂得火冒三丈揍他不可,这就算达到目的了。他把脑袋一抱,两腿一夹护住裆部,曲膝弓背侧躺在地上,任你拳打脚踢,乱棍齐下,哼都不哼一声。这半边身子打烂了,他一翻身又把那半边身子让出来给你打,越打得血肉横飞,人家神色越发安详,仿佛是酒足饭饱后让人按摩一样,嘴里还连声喊舒坦。他的意思很明显,有能耐你就打死我。毕竟人命官司非同小可,一出手就把人打死总不是个事儿。要是你不敢把他往死里打,那好,你算“尿了”,认栽吧,摆席赔礼让出地盘不说,往后不管在哪儿碰上,您得鞠躬叫爷。
“同和”车行老板孙金发的身子骨就是这么练出来的,他今年五十八岁,这辈子统共挨过多少次揍,他自己是记不清了。反正是两边的肋骨没一根儿好的,从脸蛋到屁股蛋伤疤排列得密密麻麻。纵观百业,在哪行混饭吃都得有手艺,孙金发的手艺就是能扛揍,属鸭子的——肉烂嘴不烂。北平的叫花子是个人都会来套“莲花落”、“数来宝”什么的,可京油子却说不过卫嘴子,要是叫起真儿来,天津快板比“莲花落”、“数来宝”更贫,孙金发的天津快板完全是挨揍时的即兴创作,打得越狠他越有灵感,挨一拳口吐莲花,再挨一脚妙语连珠,这事儿怪了,若是不挨揍他一句也说不出来,还真有点儿贱骨头。天津卫是什么地界?水陆通衢、五类杂处之地,在这儿能混出点儿名来可不容易,孙金发愣是在混混儿群里成了名,人称孙二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年孙金发在海河边上和大名鼎鼎的“海河帮”叫板,照例是一抱脑袋一夹裆侧躺下去,只当自己是个沙土袋,任打任踹您随便。“海河帮”的帮主绰号人称“海河蛟”,是个心毒手狠的角色。那几天海河蛟正浑身叫劲手痒痒,见有人躺在这儿让你打,那就对不起了,不打白不打,他先是运足了气照孙金发的软肋给了一脚,这一脚踢断两根肋骨,孙金发面不改色大叫:“舒坦,真他妈的舒坦,再来两下……”
海河蛟又是一脚,孙金发却即兴创作起天津快板来:“爷住天津卫呀……”
“嗵!”“嗵!”又是几脚。
“是嘛也学不会……”孙金发接着说。
又是一阵雨点儿般的拳脚。
“学会了×你妈呀,是专和你妈睡……”
海河蛟是个大孝子,最忌讳有人骂他娘,于是火冒三丈,指挥手下人把孙金发往死里打。孙金发神态自若地挨着一下一下的重击,照样念着天津快板,污言秽语一句跟着一句,抑扬顿挫,合辙押韵,海河蛟家族里的女性长辈挨着个儿让他×了一遍,最后骂得海河蛟汗都下来了。他算看出来了,眼前只有两条道儿好走,要么打死他算了;要么自己认栽。要说打死他,海河蛟倒也没什么下不去手的,问题是一旦出了人命,他在地面儿上未必罩得住。唯一的办法就是抛下多年积蓄的家当远走他乡,可话又说回来了,为这么一个泼皮值当吗?你要是不打死他,任他把十八代先人都×一遍,往后还怎么在天津卫混?有道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时孙金发光棍一条,灶王爷贴在腿肚子上——把脚一抬,全家上路。他怕什么?这条贱命不值钱,打死就算了,打不死您就拿钱来摆平吧,钱到手了还要当你的爷。
最后海河蛟很明智地选择了认栽,让出地盘,赔了一大笔钱又叫了声爷了事。
敲锣卖糖,各干一行。孙二爷是靠这门手艺吃饭的人,既然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那么在混混儿群里,孙二爷理应是状元。
然而孙二爷终于有一天也栽了,而且是彻底断送了他的混混儿生涯。
那天孙二爷逛街逛到南市口,发现新开张了一家饭庄,门口的横匾上写着店名“金法楼”。孙二爷不识字,他扫了一眼没在意,正要过去,他身边一个能识几个字的小混混儿说话了:“二爷,这家饭庄起的名儿可有点儿不对,您听听,愣敢叫金法楼,这不是和二爷您叫板吗?”
孙二爷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不禁勃然大怒:“没错儿,这名儿起得是不地道,金法楼?犯了咱爷们儿的名讳,这不明摆和咱爷们儿过不去吗?行啊,咱们走着瞧……”
当天夜里,孙二爷派了几个小混混儿给这家饭庄粉刷了一遍门脸儿。当然,粉刷的材料不是油漆和大白,而是稠稠的、已发酵成绿色的大粪汤,愣是熏臭了一条街,第二天那条街上连行人都没了,苍蝇们倒是成群结伙去逛街了。
孙二爷这下捅了马蜂窝,那家饭庄并不好惹,买卖是几个人合股的,最大的股东是个日本浪人,叫木田八郎。此人在日本国内也不是个良民,是个有黑社会背景的人,不知因为惹了什么事才跑到中国来,木田八郎是个剑道高手,总挎着一把武士刀,指名道姓地要和中国武术名家比武,他是个不安分的人,平日无风还想搅起三尺浪来,何况这次孙二爷惹了他。
木田八郎派人给孙二爷送了帖子,约孙二爷于某日晚在四平道的一片空地上决斗。孙二爷接到帖子时正在茶馆里喝茶,一听木田提出的要求他乐得把嘴里的茶都喷出来了。他心说这东洋鬼子简直是个“棒槌”,他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天津混混儿?你有武艺可二爷我不和你玩,二爷走的是挨揍的路子,伸着脖子让你打,有能耐你打死我,你要不敢咱就换换,你躺下让我打,二爷我揍不出你屎来,就姓你的姓。
那天晚上孙二爷带了几个小混混儿准时赴了约,一个叫小二的混混儿还拎着一个小铁桶,里面装了半桶刚从茅坑里捞出来的新鲜粪汤。
木田八郎是一个人来的,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和服,脚上登着木屐,左手握着一柄带鞘的武士刀。一看他这身行头,孙二爷和几个混混儿都乐了,这小子简直个生瓜蛋子,任嘛不懂,和天津混混儿叫板,他带把破刀来干吗?对这类生瓜蛋子,孙二爷是不屑于亲自上阵的,二爷不打算给他这个脸。
孙二爷用手一指:“你,你打头一阵。”
一个叫秃子的混混儿应声走上前去,秃子当混混儿有十来年了,也算身经百战挨过几十顿揍了,是孙二爷的得力干将。
木田八郎警惕地注视着向他走来的秃子,他心里暗暗惊讶,对方居然赤手空拳来和他交手,莫不是精通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看来此人是个高手,须小心对付才是。木田八郎不敢怠慢,他“刷”的一声钢刀出鞘,伴随着一缕金属的铮鸣声,黑暗中漫起一抹寒光,他双手握住刀柄,立好门户,静静注视着走近的对手,此时木田八郎浑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整个身体犹如已搭在弓弦上的箭……他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对方怎么双手抱头,身子一侧躺下来了?这是什么门派?地躺拳?还是什么更神秘的中国功夫?木田八郎一时发起愣来。
对面的孙二爷和手下几个混混儿早已乐得前仰后合,都捂着肚子喘不上气来。孙二爷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小二,你……你他妈的还愣着干吗?去,给这小子洗个澡……”
那边的木田八郎还没醒过味儿来,他发现又过来一个人,手里还拎着个水桶,仔细看看,没错,是个水桶,而不是什么兵器,这是干什么?木田八郎正在纳闷,只见小二一托桶底,一团黑乎乎、黏稠的液体迎面泼来……一股恶臭四下蔓延开来,木田八郎往脸上抹了一把才发现是大粪,他恶心得差点儿吐了出来,这半桶大粪一点儿没糟蹋,全部泼在了他的脸上和身上,还有一部分进到了嘴里,木田八郎气得发疯,身为日本武士,尊严比性命都重要,如今被人泼了一脸大粪,简直是奇耻大辱,这些可恶的支那流氓,他们必须用血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木田八郎双手握刀,黑暗中寒光一闪,小二的笑声戛然而止,锋利的武士刀将他的头颅齐崭崭地劈成了两半……
饶是混混儿们身经百战,也从没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他们耍泼皮是建立在法律保障的前提下,知道对方不敢要他的命,如果不是被掘了祖坟,对方也犯不上要他的命,为这条贱命吃官司不值得,而木田八郎的确是个生瓜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