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出来,再说了,共产党应该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那你马上就会看到了,解放军就要进城了,北平很快就要解放,到时候,你们这些穷苦老百姓就是新中国的主人,文三儿啊,这一天就要到了。”
文三儿疑惑地嘀咕着:“当中国的主人?您的意思是,我要当主人啦?”
“是人民当家做主,当然其中也包括你。”
“方爷,您别拿我打镲了,谁来了我也是一拉车的货,谁也甭拿话来甜和我,当老百姓的总得有人管,谁管都一样,都得自己挣饭辙,这几十年了,政府也换了几茬儿了,操!没多大区别,日本人再孙子还没想起发金圆券这损招儿,虽说吃混合面拉不出屎来,可也不至于扛着一麻袋金圆券买不着吃的,要让我说,甭管什么政府,都他妈一回事儿,您刚说了,共产党要来了,老百姓怎么着?噢,要当主人了,咱瞧着吧,我该拉车还得拉车,我还得奔饭辙,我什么主也做不了,不信您把我话搁这儿,要是说错了我改您的姓。”
方景林淡淡说了一句:“文三儿,你就等着看吧。”
徐仲尧来到保密局北平站以后,一直在冷眼旁观,此人不愧是个老牌特工,观察环境的目光的确很独到。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徐仲尧认为北平站的工作人员中,似乎只有一个徐金戈还是个人物,特别是他两次顶撞上司,拒绝执行有损道德的任务,表现出一种不唯上,堂堂正正、独来独往的性格。因此便有意识地接近徐金戈,先是徐仲尧做东,请徐金戈在“便宜坊”吃烤鸭。徐金戈过意不去,自然要回请,两人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特别是喝酒的时候,三两酒一下肚话就多了起来,两人各有各的苦闷,便借着酒劲儿一起发牢骚,谈得最多的是政府的腐败,蒋先生军事上的无能,年轻时怀一腔救国救民之志出生入死,如今却是小人当道,黑白颠倒。徐仲尧的谈话由浅入深,逐渐从时局的恶化谈到自身处境的恶化,他绕来绕去,总是有意无意地和徐金戈探讨有没有第三条路线可走,只差说出“能不能投靠共产党”这七个字来了。可就这七个字,不到关键时刻,徐仲尧是绝对不敢开口先说的。
徐金戈是何等人物?岂能听不出站长的弦外之音,但他故意不去迎合徐仲尧的试探,不是因为怕事,而是心里很矛盾。照理说,党国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地步,作为一个正直的军人应该把自己的命运和党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若是哪边得势就靠向哪边,不是男子汉所为,徐金戈鄙视这类随风倒的人。那次他对方景林表明的态度正是他的心里话——做人不能这样,这条船就算要沉没,我也没有选择,随它一起沉掉就是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徐金戈渐渐对自己的选择感到怀疑,问题在于国民党政府实在是越来越糟糕了,它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民心,把越来越多的人推到共产党一边。就徐金戈个人来说,从他拒绝参与撤离前的破坏计划和“密裁”计划那天起,便对这个政权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和厌恶。他完全清楚,自己的言行早已被叶翔之、谷正文之流汇报到毛人凤那里,若是在以前,他徐金戈十个脑袋也搬家了,无论是军统还是保密局,决不会容忍来自内部的叛逆行为,你可以吃喝嫖赌,可以贪污腐败,甚至可以倚仗权势欺男霸女,却唯独不能有独立的思想和拒绝同流合污的正直,否则,你的上司就会认为你不忠诚,有叛逆的思想苗头。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还能坐在这里喝酒,是因为毛人凤、叶翔之等人还没腾出手来,北平的时局把他们搞得焦头烂额,暂时顾不上罢了。
直到有一天在站长办公室里,徐仲尧终于向徐金戈吐露了心曲:“老弟啊,北平眼看就是共产党的了,从全站同仁的前途考虑,咱们也应该跟共产党打个招呼;只可惜咱们天天抓共产党,如今要跟共产党对话了,却找不到共产党。老弟要是有这方面的线索,不妨帮我联系一下。”
徐金戈淡淡一笑:“共产党还不好找?北平城里遍地都是嘛。”
徐仲尧大喜过望:“你老弟有路子?”
“我能找到,问题是,我怎么谈?告诉共产党,国民党大势已去,所以我才投共,噢,叫起义。您就不怕共产党把咱们当成趋炎附势的小人?如果这样,我还不如和国民党这条船一起沉掉。”
徐仲尧背着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突然停下说:“不能只考虑个人荣辱,要先考虑北平这座古城,北平是全体中国人的,国民党和共产党不过是中国的两个党派而已,谁也没有权利毁灭这座文化古城,否则,我们就是千古罪人,和西湖边上那两座铁像一样,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会永远遭人唾骂。”
徐金戈想了想,说:“据我所掌握的情报,傅长官早已和共产党谈判了,这些道理傅长官比我们还要明白,我看,北平是战是和,还是由傅长官做主吧。”
徐仲尧摇摇头道:“就算傅长官和共军达成协议,和平解决北平问题,但危险仍然存在,首先,傅长官无权指挥保密局系统,他对保密局系统的行动方式、密语都不了解,哪怕北平守军全部放下武器自愿接受改编,只要保密局人员不合作,北平城照样有危险,我们有大批的潜伏人员和秘密贮藏的爆破器材,有预先制定好的破坏计划,有些重要目标甚至早已安装好爆炸物,只等待命令了。老弟啊,可以这么说,没有保密局北平站的参与,北平守军照样放下武器接受改编,北平问题照样可以和平解决,我们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但我们可以造成另外一种事实,那就是……使北平变成一座废墟,这才是问题所在。”
徐金戈不由打了个冷战:“长官,这我倒没有想到。”
“那么现在是时候了,你该好好想一想。”
“不用想了,您说得对,不能只考虑个人荣辱,要站在全体中国人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说实话,长官,我心里完全清楚,共产党方面早给我记上账了,就算饶得了别人,也饶不了我,对此我有这种心理准备。请长官放心,即使将来共产党枪毙我,我也要为保护北平尽一份力。”
徐金戈走出站长办公室,在长长的走廊里,他点燃一支香烟思考着如何才能找到方景林,听说他几天前已从警察局消失了……
走廊的另一头出现了徐金戈的助手赵建民中尉,他一步一步向徐金戈走过来,在他面前停住脚步,脚跟一碰向徐金戈立正敬礼:“长官,我代表中共北平城工部对长官的明智之举表示欢迎!”
徐金戈惊讶地问:“小赵,你是共产党?”
徐金戈站在景山的制高点上眺望全城,此时太阳已经落进西山,西边天际一片深红色的云霭,勾画出群山的轮廓,如剪纸一般瑟瑟淡远。暮霭夹着淡淡的炊烟弥漫在城内的青瓦红墙间,紫禁城那暗灰色的城墙,飞檐斗拱的角楼,故宫那高高的暗红色的宫墙,巍峨屹立的太和殿,无处不显示出一种被压抑的宏大气韵来。这景致很适合配上一阕苍凉的散曲,极情尽致酣畅淋漓地诉说前朝往事的离合韵律,诉说历代兴亡的众生悲喜。战争与和平的主题在空间中恍惚交错,却在时间中远远相隔……一种安详宁静的氛围笼罩着北平城,若不是东单公园临时机场上频繁起降的飞机增添了一些战时的凝重,人们简直感受不到此时的北平是处在几十万大军的包围之中。
徐金戈长叹一声,低声吟道:“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东风回首尽成非……”
方景林顺着小路登上峰顶,随口接道:“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④”
徐金戈淡淡地向方景林伸出手道:“看来景林兄也喜欢纳兰词?”
方景林握住他的手说:“好词啊,哀婉凄美,令人柔肠百转,就是有一样,心情压抑的时候最好不要想它。”
徐金戈并不理会,他扭过头去望着暮霭中的神武门,仿佛挑衅般地吟道:“谁能瘦马关山道,又到西风扑鬓时。人杳杳,思依依,更无芳树有乌啼。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别离……⑤”
方景林叹了口气:“金戈兄,你真是个不服输的性格,不错,我们胜利了,我们的解放大军就要开进北平了,国民党政权的垮台指日可待,这一切已成定局。但就我个人情感来说,的确应了你刚才吟出的词句,人杳杳,思依依,更无芳树有乌啼。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别离……金戈兄,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况且你我又是同行,彼此心里在想什么,不用说也心知肚明。你没有利用我的失态去邀功请赏,足以证明你是个够朋友的人,金戈兄,我还欠着你的人情呢。”
徐金戈仍然望着远方,所答非所问:“真可惜,那是个好女人,景林兄,要是没有这场内战该多好?我为你感到难过。”
“谢谢!这也是我的心里话,都是中国人,谁愿意窝里斗?可是蒋先生执意要打,我们也只好奉陪了。金戈兄,我知道你早晚会来找我,我一直在等待。”
徐金戈指指灯火辉煌的东单临时机场说:“景林兄,如果我愿意,这些飞机上随时有我的座位,你知道现在一个飞机舱位的行情吗?告诉你,两根‘大黄鱼’⑥。我们站长王蒲臣、副站长宋元和早走了,就在昨天,谷正文也走了。我本来也想走,可当我到了机场又改变了主意,决心还是留下,景林兄,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留下吗?”
方景林平静地回答:“你总有自己的道理吧,如果你愿意说,我当然也愿意听。”
徐金戈凛然道:“原因有两个,第一,这场内战实在没意思,我已经感到厌倦了,你知道,就算北平守军全部放下武器,接受和平改编,只要保密局系统拒绝参与,那么北平的战事仍然不会结束,这座古城很可能会变成一片废墟。作为一个有理智的中国人,我们必须要对战争的成本进行考虑。无论我们双方各有什么充足的理由,这充其量是一场内战,内战的胜利再辉煌,对国家和民族也是巨大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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