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何觞缓缓睁大了双眸，槐依轻垂眼睑，淡淡道：“那便是让殿下孤身一人。”
当时的自己并未理解此话的深意，后来他才渐渐明白，或许陛下这样做，只是为了让铃襄公主除了陛下没有人再可以依靠。只有将她牢牢拴在自己的身边，对于一代君王来说，才是最安全的。在遇到铃襄公主之前，何觞一直认为自己是无欲无求的，他只是像一个木偶一般，遵从着主上的意思。但是遇到她之后，就像撒下的一颗种子，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慢慢生根发芽，让他头一次想要拥有。即使玄夷皇别有用心，他也想要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拥有她的，不管怎样，只要两个人一起，再大的困难也可以去克服。
他一直这样安慰着自己、麻痹着自己。
而当他握着那把被染红的长剑，惊愕地看到了她辨不清颜色的双眸时，他才知道，槐依之前说的话，皇后娘娘的担忧原来不是空穴来风。她们两人不希望见到的，只是铃襄公主受伤，这当然也是他的希望。但是当他在她的注视下，毫不犹豫地挥剑斩断了同僚的脖子，却同样斩断了他和她之间的羁绊。
“你不去追么？”玄夷皇悠悠的声音打断了何觞的混乱的思绪。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不知道多久以前，自己还怀着忐忑的心情试探过铃襄公主，问她以后想要嫁给怎样的人儿。她的回答很出乎自己的意料——
“我不会嫁人的呀！无论我嫁给谁，不过是伤害彼此罢了。”
那时的自己低下头便能看到她摇晃的双髻了，他却不知道，年纪小小的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胸口传来一阵疼痛，他有些艰难地开口道：
“那如果……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呢？”
她闻言后不在意地耸耸肩：“会吗？”
他只当她还不懂得爱情，那么自己还是有机会的吧？有机会好好爱护她、保护她、让她愿意去相信在这个世上会有人愿意好好照顾她一辈子，让她愿意去相信婚嫁之事带给两人的不会是伤害，让她愿意去相信——爱情。
他早该知道的，玄夷皇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和她。这些年来，他太累了，不想去思考那么多，自欺欺人到现在，抱有着不该有的幻想和多么微不足道和可笑的期待，结果，那样伤了她。他以为自己足够成熟，却没有想到，最幼稚的那个人，正是他自己。正如槐依所说，他会后悔。
深吸了一口气，何觞面无表情地挥剑甩落剑上的血珠，将剑归鞘之后，垂首道：“那不在属下的职责之内，不过若陛下命令，微臣定去追回公主殿下。”
即使没有抬头，何觞也能知道，玄夷皇定和以往一样，嘴角微扬，似笑非笑。而他此刻，却已经浑身冰冷，如坠冰窖。他知道，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已经放弃了一些东西，有一些东西，再也无可挽回了。
其实这样，也挺好。
这样肮脏的自己，原本就不该去碰触带着淡淡梨花香气的她。
这一切，其实是意料之中的，难道不是吗？
望着满庭纯白梨花，何觞微微闭上双眸，却仍能看到那个两个时辰前，才摘下面纱，在纷飞梨花下，朝着自己嫣然一笑的如花容颜。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也会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原本的容颜展现给一个人看，她也会将自己的心事说给那个人听，她也会笑着牵起他的手，在春日的暖风中飞奔……
而那个人，会代替自己去爱她。
若是这样，那便再好不过了。
何觞缓缓睁开眼，没有再看盛放的梨花一眼，转身离去。
那一年，他十五岁，她十一岁。
第52章 沧溟章（1）
自从凌铃去了穆皇宫，郑轩文郑三少爷就没过过一天的舒心日子。
那个拽到天上地下的太子涉殿下竟然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让他没法不心惊胆战体会到了除了被谢千浣“追杀”外的第二次那惊心动魄的心情。而当这尊大佛终于悠悠转醒，那怨毒的小目光又惊得自以为见过大世面的郑三少爷冷汗直冒。他郁闷地坐在门槛上唉声叹气，就见书未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凉凉地睨着他，让他眼皮直跳，而当他正准备说话，书未又长叹一声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进屋了。
郑轩文抽了抽嘴角，这都是什么事儿嘛！
郑三少爷自以为英明果断，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虽在朝堂之事上还是有慢半拍的嫌疑，但遇到大事还是相当有主见有胆识的。这次遇上这么个事儿，还算有自知之明的他自然是拦住了谢千浣以免二人前去捣乱、误了行风的大事，至于之后凌铃顶着哭花的一张脸颤巍巍地背着半死不活的行风回来，郑轩文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他高估了太子涉殿下的能力。
谢千浣托着腮坐在他身边，叹了口气道：“你本来就没有做错，只能怪我们太没用了。”
虽然隐隐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郑轩文还是当做谢千浣理解了他。不知怎的，之前一直避这小妮子如洪水猛兽，最近却是越看越顺眼了。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谢千浣乍一看一副母老虎的模样，其实还是挺善解人意的不是？或许这世上能欣赏自己理解自己的，只有这谢丫头了！想到这里，郑轩文意味深长地侧头又看了谢千浣一眼，觉得这丫头其实还是挺漂亮的。
不过话说回来，郑轩文从不认为自己适合卷入有太子涉在的任何事件。这次为了见到心中的偶像铃襄公主才脑子一热跟了过来，结果铃襄公主没见到，稀奇古怪的事情一大堆让他头疼不已，真是亏本啊亏本！郑轩文不禁怀念和二哥郑轩华厮混的那些日子，觉得当时自己不满足于安乐的生活还想外出闯荡追求刺激、因此离家出走什么什么的真实太不懂事太愚蠢了！想到回去之后二哥幸灾乐祸的表情，郑三少爷的心又抖了三抖。
好在凌铃顺利请到了铃襄公主，虽然没有见到真容，但能亲眼观赏这么一场罕见的术法大战，郑轩文还是觉得很满足很愉悦的，再加上行风的诅咒已解，郑轩文吊着的一颗心也终于可以放下了。
下面就是等待凌铃回来了。
郑轩文觉得之后的事就是顺水推舟了。所谓患难见真情，经过此次事件，太子涉殿下定是对凌铃一往情深非她不娶。虽然凌铃的身家有待商榷，但郑轩文相信只要太子涉铁了心想要纳她为妃，那么这点小事他做做手脚什么的都是小事一桩。郑轩文预想，待到凌铃回来，太子涉定是想方设法要将她带回洵国，然后十里红妆娶她过门封为太子妃。之后待他即位，河清海晏青史传名，自己便功成身退，终于可以美美地睡上一场大觉了。
恩，很好很圆满！
郑轩文满意地点点头，门外传来一阵喧闹，他辨出是谢千浣和书未的声音。
莫不是凌铃回来了？为了推动现状向着自己的设想不断推进，郑轩文“噌”的一声跳了起来，蹦跶哒地往楼下跑。
“是不是凌铃……”走到楼梯口，郑轩文还未说出的话就自动咽回了肚子里。他睁大了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最后万分镇静地左手拉住同样呆若木鸡的谢千浣，右手拉住嘴里能吞下一个鸡蛋的书未，毫不犹豫地转身向楼上走去。
在进房门之前，他回头留恋地又看了楼下一双相拥的身影一眼，摸着下巴感叹道，郑轩文你怎么就这么英明神武料事如神呢？唏嘘片刻，才晃了晃脑袋进了屋。
凌铃的脑袋伏在行风的胸口，大脑一片空白。
炽热的温度好像透过衣衫传到了她的脸颊，听到那胸口响起的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凌铃的脸一下子烧得通红。
“你……大庭广众之下的，你干什么啊……”凌铃有些尴尬地轻轻推了行风一下想要挣脱开来，然而脑后的那只大手却用了些力，又让她的脑袋重新紧紧贴在了他的胸口之上。
“夜深人静的，不该在的人正好都走了，没有人会看见。而且——就算看见又如何？”行风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带些微哑，听得凌铃又是心头一跳。
脸颊烧得她有些燥热，莫不是耳朵根都红了吧？默默地鄙视了一下自己的不争气，凌铃缓了缓神，理智地觉得这样还是不妥，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唔，这……这样还是有些不妥当的吧？你先放开，我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行风闻言却是将凌铃搂的更紧了，看不见行风表情的凌铃以为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还想再解释，却听到行风低低开口，慢悠悠的声音听不出语调：“别说话。有些事我没有找你算账并不代表我不记得……”
凌铃愣了一愣，将这句话在脑海里过了两三遍，才后知后觉地在心中燃起了愤怒的小火苗——
这是什么？难不成是威胁？
本姑娘累死累活地好不容易将你救回来，你没给本姑娘下跪磕头深切地表达你的感激之情也就罢了，竟然……竟然还用言语威胁？有没有搞错？白眼狼也不是这么当的啊！想到和行风初遇的时候，这厮不也是恩将仇报将自己当成了要害他的人？一股愤怒夹杂着小小的委屈蹭蹭蹭地熊熊燃起。她一下子挣开行风的怀抱，满脸怒气地狠狠瞪着他，咬牙道：“怎么着，本姑娘做了什么了你要找本姑娘算账？！”
行风眼里闪过一丝讶异，接着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真是服了你……”
凌铃恍然不觉行风的无奈，双手叉腰颇有气势地朗声道：“你以为把昏迷的你背回来很容易么？你以为进一次穆皇宫很简单么？你以为将铃襄公主从宫中请来只需要动动嘴皮子么？呵，本姑娘费劲千辛好不容易帮你捡回一条命，你竟然要找本姑娘算账？好呀，你倒是说说，要算什么账，恩？”
凌铃越说越觉得理直气壮，胸脯挺得高高的生怕气势不足。然而当对上行风那幽幽的不辨情绪的眸子时，气势却是没来由地下了一半。行风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脸上的表情她也猜不透，直到时间流逝地让凌铃觉得都有些心虚之时，他才轻声说道：“我都知道。”
咦……他说“知道”，知道什么？
凌铃正觉得困惑之际，行风却是异常认真地重复道：“我知道那些不容易。”
呃？凌铃原以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