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华的眉皱了皱,不安地动了下。李想微微起身,给他掖掖被角,才又躺下。
一月之期已过,李想说不出为什么,就是不想放泱生回去,即便是兴趣慢慢散去了,不再迷恋,可还是不愿意让这么个美人离他而去。他明显地感受到泱生越来越焦躁,越来越不耐,时常走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长安的形势越来越严峻,他家早做好了随时撤离的准备。李想翻个身,把手枕在脑下,犹豫着要不要带泱生一起走。可以说,很难。他的父亲允许他流连青楼,却不准他好男色,已经催了他好几次,要他赶紧把泱生送走。
李想长叹一声,推了推睡得很不安稳的泱生。泱生睁开眼,问:“公子,怎么?”
“莲儿有没有想过,离开烟雨楼,离开长安?”
泱生浅浅一笑,想起了风吟的“我们重新来过!”。他当然想过,去南方,那有念生,有风吟,他们重新开始。可是他不会告诉李想这些,就说:“莲儿未曾想过。”
李想又是一声叹息,拍拍泱生,“睡吧……明日,送你回去。”
莲啊莲,不是我不愿带你走,你只是妓子,我的家族,不会接受。我也只能放弃你了。
青丝散在床榻,像一块上好的黑色绸缎,泱生面容如玉,嘴角轻含一抹笑意。
念生,爹爹终于要回去了。
第二日李想果然送泱生回去了,只是没送,泱生也不在意。
恩客而已,逢场作戏,何必殷切?泱生撩起一小角帘布,不停计算着还有多久到“家”,越是靠近,心越跳得快。
想了一个月,忧了一个月,终于能再见他的女儿了。
蓝色的轿子在烟雨楼后门平稳落下,仆人掀开轿帘,一身青袍的泱生就下了轿来,身姿轻盈,给了仆人点碎银,就急急向房间走去。
念生还是那么坐在门口等,只是再无了担忧和焦急。她自己也知道,泱生不会再回来了。
从这几天来的小厮的话里,她隐隐约约地明白了,自己是个傻子,对于爹爹来说,是个巨大的包袱,所以爹爹不要她,再正常不过了。
她手里掐着泱生很久很久以前给她买的拨浪鼓,迟钝地转了转把柄,拨浪鼓发出闷闷的响声,听在耳里,只觉得心烦。念生一瘪嘴,把拨浪鼓扔了出去。
爹不要她,是因为她傻,那她不傻了,爹还会不会回来?别的小孩子都会写字念诗,别人说那是聪明,如果她也会写字念诗,是不是就不傻了,爹爹也会回来,跟她过以前一样的日子?
念生想想,觉得甚有道理,兀自点了点头,搬着板凳回了屋,把板凳放在书架下,踩着它够到了一本书,小心拂去书上的灰尘,打开。
她记得泱生没事就看这个,这个就叫书,上面有字,等她学会了上面的字,泱生就会回来了。她翻了翻,发现自己一个字也不认识,就捧着书去找风吟。
风吟的屋离泱生那不算远,可是对于体质很差的念生来说,不算短距离,将将走到,就气喘吁吁,额头上布了汗珠。看见刚起床的风吟,跑了过去,举起手中的书,指指上面的字,期待地看着他。
风吟刚醒,狐狸眼还没完全睁开,被突然出现的丫头吓了一跳,“生生……你什么时候认路了……”上次以为她跑到大厅里是巧合,这次又跑到了自己这……“你这是?”风吟接过书,是一本《礼说》,他笑笑,无奈地摇摇头,“你该不是要念书吧?”
念生听懂了,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眼神很倔,风吟一个恍惚,觉得站在眼前不是一个小女孩,而是一头蛮牛……一头很倔的蛮牛……
风吟下床,穿好了衣物,说:“好好好,念就念,不过先来本简单的,”他打开自己书箱,拿出已是陈旧不已的《三字经》,还是三岁时师父送予他的,如今,物是人非,“等我洗过脸就教你,你坐这,等等我。”
念生闻言,爬山了木凳,面上一片严肃,如果忽略了那双踏空的小脚的话。
泱生赶了回来,没看见念生,心中大惊!
这孩子,又跑出去了么!真是不知道好歹,上次闹得还不够?碰上了坏人可怎么办!泱生脸色沉下,转身离开,先去找风吟,让他一起找!
没走两步,泱生就看见了被念生扔掉的拨浪鼓,俯身捡起,心里越来越不安。真的被人抱走了?这拨浪鼓,是念生最喜欢的,几乎整日把在手里不放,怎么会掉在这里?
泱生把拨浪鼓收进衣襟里,脸色更差,顾不得风度,跑了起来。春风刮在脸上,不是柔和,而是要命的冷厉,可也比不上忧虑得快要从嗓子眼中跳出来的心。
“风吟!”泱生喝出一声,推开门。
风吟腿上坐着念生,正手把手教她练笔划,手里还沾了些墨汁,抬头看见泱生,没有多少吃惊,反而笑得十分诡异,说:“你总算回来了!”他把念生抱起来,重新放到椅子上,嘱咐她多练几次,自己向泱生走来,神神秘秘问道:“你确定生生是傻的?”
泱生仍看着一脸认真习字的念生,有点高兴,却也不高兴。怎么自己回来了,念生连个头也不抬?是怨他了,还是根本就忘了他了?不是滋味地回道:“满月时烧傻了的。”
“……不像。”
“嗯?怎么?”泱生终于把目光从念生身上调开,看着风吟,觉得他似乎瘦了些。
风吟被看得怪不自在,说:“生生今早突然要我教她念书,我本来想敷衍一下,免得她学不会又摔东西,她最近的脾气啊……你是不知道,离了你跟头小疯牛一样,蛮硬的很。可是那些字,她练得很好。不信你去看看。”
泱生满脸不相信,他不信傻了五年多的孩子,连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孩子,能突然改变;他的女儿是傻的,所有的大夫都这么说。站到念生背后,才发现宣纸上歪歪扭扭的笔划,虽然像狗爬一样,但满满一大篇,进步不少,甚至能写出几个完整的字。
比如,泱生。他的名字。
念生抿着唇皱着眉,小手握着一只小号毛笔,照着风吟隽秀的字体反复临摹,严肃得不像个小孩,还真有些念书的样子。
“信了吧?”风吟摊摊手。他也没想到念生这么有悟性,除了在说话方面有点障碍,习字上虽然比别的孩子钝了点,却也是比较正常的,至少她还能学会。这哪像个烧坏了脑子的小孩。
泱生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太多情绪交集在一起,太复杂,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哪种占了上风。先是害怕念生被别人抱走的恐惧,而后是被念生忽略的失落,再是她不是想象中那般痴傻的震惊,通通融在一起,让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念生没有他,也可以过得很好么。就算是对他的女儿,他仍不是一个必需的存在。他把手搭在念生的肩上,感觉到了她小小的身体一僵,就轻轻拍了几下,夸奖道:“念生真厉害,就是不知道想爹爹了没有?”
一滴墨污染了宣纸,笔尖微微颤动。念生的脸绷得很紧,既不回头看,也没法继续写下去。
她很怕这是个梦,就像这一个多月里无数次梦见的一样,泱生回来了。等到醒来后,身边依然是风吟。那种绝望的感觉,她不愿再承受。
“唉……”泱生摘去她手里握不稳的笔,把她抱了起来,感觉到胸膛前的孩子哭得颤了起来,心也跟着颤了。
怪我吧念生,可是这是逼不得已,我也不愿意离你,恨不得每分每秒都守着你。泱生的手在念生背上一下一下轻拍,安抚着她。
念生抬起头,眼里蓄着不少泪水,往外冒着,稚嫩的声音从口中传出:“爹、爹。念生,念书。爹爹,别走。”
风吟悄悄掩了门出去,转身看向走廊外面,好一个大好春。色。
泱生和念生。风吟的眼里呈现迷惑。念生,可能只是迟钝,但并不傻。以前不会,只是泱生不愿意加负于她而没教罢了。
而且……他们越来越像师父对小时候的他了……
泱生也会爱上自己的孩子,然后弃了她?
会吗?
不会吗?
☆、谁与亭廊西
*
泱生也会爱上自己的孩子,然后弃了她?
会吗?
不会吗?
风吟到现在也没想通,他和师父的悲剧是谁造成的;而泱生对和念生,会不会也走向这样的结局。
风吟的手握着栏杆,身子微微向外倾斜,深吸一口春天的气息,年轻的脸上显出释然。
是的,他们会不一样。
泱生在屋里抱着孩子,感慨万分。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一个月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发呆。
“念生……想爹爹了么?”一个月的心酸和想念,积攒下来,如今能听她说一句“想”,就算没白熬。
“……”没回应。
泱生听见她平缓的呼吸声,也笑自己痴,这孩子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风吟的背影印在窗纸上,很瘦很瘦。泱生单手抱着念生推开门,问:“念生这段时间不老实吧?”想想风吟也是被折腾得瘦了。
岂止是不老实,简直是亢奋过度,没见过成天不吃不睡还能坐在小板凳上岿然不动的,“药没有停,都是绑着喂的。就是不好好睡觉,五花大绑也没有用。你一回来,这不就睡了么。”
“辛苦你了。我带她回去睡觉,你也再休息一会儿。”泱生对风吟的感激,不是言语能表达的出来的,但是一点一滴都放在了心里,不忘。
“泱生!”风吟在他背后喊了一句,“以后千万别丢下生生了!”一辈子都不要!
这样的悲剧,有他一个人就够了。
春风吹过,撩动他的袍角。风吟淡笑转身,重新望向了那个杳渺的方向。
纵使一生都再回不去,还是保有回忆的权利。
师父。爱人。恨人。再不能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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