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训缓缓地抱回双臂,神色冷冷:“这么快就想着卸磨杀驴了?主上说得果然没错,一旦利用完毕就一脚踢开,心性凉薄得和一条蛇没有什么区别。”
仿佛漫天冰雪陡然袭来,无情而精准地抽向她的灵魂深处,由内而外,一寸一寸冰冻,一寸一寸伤透,她哆嗦着嘴唇,抄着双手,像是一个惶然无措的孩子,恍惚地问道:“他,真的这么说?”
滕训看着她的神情,目光微动,扭过脸,没有回答。
安琴像被抽离了所有力气,慢慢地坐回塌上,失神发呆,好久才道:“你去吧。”声音飘渺,像从九天之外传来。
手上的水一点点变冷变干,伤痛浸入肺腑。
原来她的努力她的挣扎,在他心中竟是如此,她轻轻地笑了一下,层层凄凉在胸中漫开,就像窗外的暮霭,渐渐地弥漫到整个天地间,渐渐地把她覆盖。
漫长的严寒,为她的创业造成了极大的困难。
池塘的水总是结冰,为了洗涤浸泡材料,每次都不得不费力地把冰砸开。
蒸煮犹可,舂臼需要的也只是力气,可是抄纸却需要手与水时时接触,抄纸的池塘设在屋内,甚至四周也放上几个火盆,可是寒冷仍旧是寒冷。
这是造纸环节中最难的一步,如何让纸浆均匀地附在竹帘上,关系到纸张的质量。不仅需要熟练的技巧,还需要非凡的细心和耐心,安琴所买的人中也优先为这个环节所设。
在准备过程中,她的手被水冻伤。可是训练新手的任务,除了她再无旁人担任。
讲过做法要求之后,便要所有人练习,一日后,根据抄纸的效果选出四个人,剩下的根据力气的大小再选出四个,最后两个人一个负责洗泡,一个负责蒸煮。
造纸工作正式运行。
其时已近年关,家家户户都在准备,从腊祭开始,祭神祭祖扫尘换符依次进行,一年中,最丰盛的庆祝尽在此时。
年味越是浓郁,隔离感越是深重,就像身处异乡的游子,孤独感总是不由自主地沉入肺腑。
滕训敲了敲门。
自那日的对峙后,安琴便不再动不动地支使这位大爷,而是对他采取了一副听之任之不闻不问地的态度,只不过,任何事情都有代价,没有人可以无限制地隐忍下去。
安琴收了笔,静静地望着来人。
滕训微微蹙眉,道:“我要回家一趟,恐怕过段时间才能回来。”
安琴点头:“我已经吩咐过,你应得的粟米布帛都已经准备好,还让人准备了腊肉,我不知道你做侍卫的收入是多少,不过,我付给你的报酬只会多不会少。”
滕训眉头紧皱:“你什么意思?”
安琴转过身去:“就是你理解的意思,很抱歉,虽然你还算能干,但没有人愿意用一个总是与主人对立的仆人,你可以不必来了。”
滕训一把拽住她,难以置信:“你把我解雇了?”
安琴冷冷地盯住那只手:“知道就好,请放开。”
滕训没有松开,脸上阴云密布:“用过就丢,看来你还真不负美女蛇的称号!”
安琴轻嗤:“我是,怎么着,我犯不着养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爷,我纵忍耐,奈何别人在得知君上的心思后愈发放肆。滕训,你看不起我,我可以理解,但你不知分寸,我却无法容纳,很抱歉,你另谋高就去吧。”
滕训愣在那里。
安琴抽回自己的袖子,不再理他,径自回到几案前继续刚才的书写。
她头颅微垂,只露出白皙优雅的脖颈,乌发如云,衬得侧脸越发柔和静美,如果忽略手上的冻伤,那她专注书写的姿态当真是赏心悦目。
可是滕训竟然觉得那手上的创伤丝毫不损她的风采,相比之下更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美丽。可是这样的人,竟能说出那样无情的话来,竟能有那样的心机,却还能摆出如此纯洁无辜的姿态。
心念波动间,他捏紧了拳头。
“你还欠我一样东西。”他突然道。
安琴侧脸看他,长睫微扬。
就是这样,有意无意的吸引,若有若无的诱惑,在搅乱一池春水后却又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
縢训闭了闭眼,欺身向前,一把揽住她的柳腰,不顾一切地吻了下去。
安琴愕然呆住,脑中一片空白,待醒悟过来后,不禁又惊又怒,反射性地一口咬了下去。縢训吃痛,不由自主松开手,安琴用力挣出她的怀抱,气得浑身发抖。
“滚!”她指着门,怒气无可掩饰。
縢训眼中一片黯然,神色却越发地恣意轻佻,舔了一下唇角的血迹,扬眉笑道:“现在我们两清了,以后你是死是活,是保守贞洁还是勾引男人,通通与本公子无关!”
随意地挥了挥手,仰天大笑声中,踏步走出门去。
“砰!”手中的笔狠狠地掷向问口,安琴瞪着男人消失的的方向,眼中像要冒出火来。
案几上纸墨狼藉,盒中的朱砂流溢出来,污了大半纸张,好不容易写成的字就这样报废了,安琴心中几番切齿,盯着那张残纸,就像盯着半老徐娘的半面红妆,又是惋惜又是皱眉,蓦然灵光一闪,一个念头不合时宜地跳进脑海。
滕宫内,滕弘还未走进国母的寝殿便察觉的气氛的异样,不合时令的清香随着莺声燕语扑面而来,滕弘顿住脚步,微微迟疑。
“主公,你看!”身旁的内侍突然喊道,滕弘抬头,但见一轮轮明月冉冉升起,红红粉粉,飘飘摇摇向天际游去。
滕弘心中骇然,凝目望去,原来一只只倒扣的盂,盂口向下正对一团灯火,不知何故竟能随风飘浮,像一串起伏波动的红月,令人目眩神迷。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这些飞盂来自母亲的宫殿,如果不是亲耳听到莺莺燕燕的低声赞叹,那滕弘几乎和目睹这一幕的国人一样认为,今夜发生的一切乃是一个神迹了。
滕国野史:除夕夜,九轮红月联袂升起,神降滕国。太卜占,滕国国运昌隆已现。
隔壁,传来莺莺燕燕的轻言俏语:“咦,这就是许愿灯吗,好漂亮,有没有了,再来一个。”
月亮再次升起。
原来是灯,滕弘暗叹,听到一阵窃窃私语,似乎是祈祷。
在突来的静穆中,滕弘走进母亲的寝宫,宫阶上垂目合掌的除了众位庶母,还有他的二姬,滕弘轻轻地挑了挑眉。
众姬看到国君,都有些不大自然,纷纷地借故告辞,少姬悄悄地抬眼瞟她,神色有些失望。
滕弘恍若未觉,待看到殿中的一盆盆香草,突然丧失了询问的兴趣,只把话题转向其他,再不提关于飞灯的只言片语。却不知,香草的提供者并非他想的那个人,而是庶母倪氏。
“母亲换新桃符了?”滕弘指着门边问道。
定姬笑:“弘再看看。”招手让内侍移灯过来。
灯光下,两条红色的纸,分别书有两行大篆:有飶其香,邦家之光;有椒其馨,胡考之宁(台上贡品飘香,是我家国荣光。美酒浓香醉人,老人长寿安康)
这纸,这字,这诗,真是无处不在呀,滕弘心中苦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评道:“这笔字……倒是可以驱鬼辟邪。”
定姬笑嗔:“弘儿刻薄,吾觉得此物甚好,正准备颁赐群臣,弘儿觉得如何?”
滕弘恭谨道:“但凭母亲做主。”
滕国正史:上元日,国母赐臣新符,史称门联。
于是第一次门联的传播竟是如此,内容统一,出自诗经,没有横批,据说脱胎自桃符。
蔡伦红纸风靡全国,对此意外,安琴只能傻眼。
没有计划中的免费试用,没有计划中的推销造势,春节过后,造纸作坊便接到许多生意,主要来自豪门大户,在为创业变卖了最后一件首饰后,安琴终于迎来事业了曙光,挣得新生以来的第一桶金。
☆、进宫前后
使节的马车从大道上驶过。
野花飘香,雨丝悠扬,风掠过静默的树丛,缱倦起落的柳絮,像是团团潮湿的梦想。
女子轻轻抬头,长长的斗篷下露出半张美丽的面孔,微微一笑,犹胜过百花盛放的光华。
“这一次又是哪国的使者呢?”女子低声问道,显然只是自言自语,言罢继续在雨中前行。
“是鲁国,主人。”身后不近不远的黑衣人答道。
女子侧脸看他,有些不解,有些怀疑,还有些无奈。
“鲁伊,你不打算离开了吗?”女子问道,声调婉转,可是天知道,她的心中是怎样的纠结,这样的问话每隔几天都要进行一次。
“主人替鲁伊尽孝,鲁伊为主人尽忠。”黑衣人的回答一成不变。
安琴微微苦笑,韩宅那个受过刖刑的老守门人去世,安琴怜他孤苦,除了生前供养他以外,死后也好好地安葬了他。其实对她而言,心里是着实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吧,天天有那么个惨烈的人摆在面前,心里无论如何都是有阴影的。
她是个热爱和平的小白鸽,也喜欢粉饰太平。
可是安葬完半个月后,有个黑衣人突然找上门来,自称鲁伊;是守门人的儿子,在得知安琴对父亲的恩惠(黑衣人的说辞)后,定要以身相报。
安琴自然不会信他,对此置之不理,黑衣人也不争辩,只是不远不近,默默地守护韩宅。
虽然人制欠缺,她也急需要一个站在自己面前的代言人,可是对于来历不明的鲁伊,无论如何也难以放下戒心,不过别人要做什么是别人的自由,只要没有影响到她,她委实没有权利去指手画脚。
至少这几个月里,她没有看出男人的恶意。
雨渐渐下得紧起来,绵密如帘,宛如落下万千心绪。
长长的道路上再无一人,唯余水雾茫茫。
她依然在路上漫步,不疾不徐,悠闲自若,雨水落在玄色的长袍上,颜色愈发浓郁了些,好似身披一袭夜色。
夜色沉重起来,凉意浸入肌肤,可是这样的寒凉也无法浇灭她内心的焦虑。
得失相依,她得到了自己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