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战国时期,一个彻彻底底的乱世,美貌的女子就像手无寸铁的人怀有绝世宝玉,迟早都会成为别人觊觎掠夺的对象,那是真真正正的“祸”。
女子清醒了,成熟了,用了三百多个日夜的卧床不起,疼入骨髓,噩梦相随为代价,慢慢地走进了这个世界。
云姒兴奋地走进来,叫道:“夫人,世子来信了!”迫不及待地把手中的书简呈给她。
她垂头无聊地拨弄着那些竹片片,有些囧,无语凝噎,学了十八年,身到异世,竟成了文盲,夫复何言?
云姒恍悟,连忙接过,大声念道:“载寝载兴,占卜我梦,食鱼食鲤,娶妻娶宋。(睡了又醒来,是为了占卜我的梦,食鱼要食鲤鱼呀,娶妻要娶宋国的女子。)”(子,是宋国的姓,子琴是宋国女子。)
安琴木然。
云姒小心翼翼地:“夫人不喜欢?”
安琴:“……什么意思?”
云姒:“……”
安琴悲催,甜甜蜜蜜的情书还要由别人诵读翻译,隐私呢,还有所谓的隐私可言么?
三百多个这样的日子,每隔几天都会收到这样的竹简,那时她还躺在床上,无聊得紧,就在竹简上咬牙印,用它们挠痒痒,用线拴住了抛出去再拖回来,假装自己在钓鱼。
有一次滕弘见了,温声问她:“琴,不喜欢吗?”
她不明白对方的情绪何以变得那样低落,一双温润的眼睛像沉入雾霭的月亮,结结巴巴地回道:“也不是,竹片上有花纹,很漂亮,我正在探索它们的功用。”
滕弘的嘴角有些扭曲,但还是很温和地告诉她:“那是字,是弘写给琴的话。”
这具身体的前任也叫琴,有着和她相似的秉性…爱好,真不知道是天意还是巧合。
安琴垂下眼帘:“我……不识字……”
滕弘:“……”
于是她的身边便有了云姒这个文武双全的侍女。
于是她也知道了,她得到的第一片竹简上写的是: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明月皎洁地挂在天上,月下的的美人多么迷人,窈窕的身姿缓缓摆动,让我思念得好心焦。)
这是情书啊,安琴想起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心中五味俱全,收到情书的感觉本来该是很美好的,何况是前世里一心巴望恋爱的安琴?可是端看她的情景:头不梳,脸不洗,满身绷带,大字不识,怎么看怎么怪异。
无语问天,这样的恋爱是不是惨了点儿?
却再也不敢把那竹片往地上抛了,对着那些情诗仔细地钻研学习,顿时悟了:原来所有的新生都是一样的,哪怕她一出生就成年了,哪怕她带着前世十八年的记忆,从知识的角度来讲,还是如新生儿一般的。
梳洗罢,念过诗,云姒摆上膳食,安琴跪坐在云纹地板的华毡上开始就餐。
矮几上,餐具的样式古朴奇特,烹调的膳食清淡天然。
每一次进餐,安琴都有一种坐拥豪富的奢侈感,那簋(guǐ)、那簠(fǔ)、那盨(xǔ)、那豆,每一件都化为臆想中存折上的无数位数字,连清淡的膳食都变得美味无比。
春日的阳光,温润明媚,像少女毛茸茸的眼神,给人以婉转多情的感觉,是安琴的最爱。
饭罢,在桐苑中散步消食。
当她的身体稍好一点的时候,便被安置到这座别苑,说是清净舒适适合休养,其实是为了远离君候父子,主要是君候的视线。桐苑内遍植梧桐,是夏日消暑的去处,只在墙角出开出两树桃花。滕弘曾经对着那绚烂的桃花低吟:“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眼神深深浅浅地笼罩着她。
此情此境,不应该满心陶醉吗?安琴却觉得像发了潮疹一样,身上的疙瘩齐齐刺立,强压着满心的惊悚,镇定道:“花朵有点小,阿?还好很多,怎么没有香味呢?”
滕弘的目光暗淡下去。
安琴浑然不觉,犹自胡言乱语:“桃花都开了,是不是该下一场雪呢,嗯,粉粉白白的多好看,像人的脸,唔,人面桃花?”神游中。
人面桃花?滕弘悄悄抬眼,看向安琴的面颊。
安琴的乌鸦嘴,第二天真的下了一场春雪。
欢呼雀跃中,安琴没有想到,其实那次是滕弘的告别,他要出使楚国去了,而今已经半个多月。
要不要弹一首关于思念或祝福的曲子呢?安琴扣眉暗思,好久不弹,也不知忘了没有。
云姒早已把琴安置在案几上,等她归来。
想起滕弘初听到她弹琴时,那惊讶的眼神和语气:“这就是你名字的由来么,弹琴弹得如此好?”
安琴微笑。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何等的恣意潇洒,何等的磊落不羁,慕太白之风,羡太白之韵,才是她名字的由来。
即使不过是一场梦。
云姒更惊讶:“夫人能琴善画,何以竟单单……”不识字呢,后面的话没有接下去。安琴的笑耷拉在嘴角。
琴声未落,院中响起嘈杂声,云姒出去看,愈发吵吵成一团。
安琴循声过去,一辆鱼车停在门外,随行的侍人女仆手足无措地扎着手呆在那里,云姒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是不让进门。
“怎么,曹姒夫人的命令你也敢阻拦,丫头片子,你未免太张狂了!”为首的侍人怒了,跳脚大骂,曹姒是滕侯的第二夫人,随君夫人定姬媵嫁过来的。
云姒嗤道:“曹姒夫人又怎样?世子说了,没有君夫人的允许,谁也休想把琴夫人接走!”
侍人急出一头汗来,大声叫道:“当时君候也在场,君候的命令你也敢违抗?”
四周顿时一片沉默,君候对琴夫人的心思,路人皆知,难不成想借用曹姒的名义,来达到自己的企图?众人的心思过了一遍,却无人敢说出来。
安琴微微冷笑着踱了过来。
侍人慌了,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君候的意思是,这桐苑要翻盖扩建,夫人你看,连匠人都来了。”果然,后面还跟着长长的一队人马。
连后路都给断了呢,安琴挑眉,明知故问道:“这里挺好,为何要翻盖?”
侍人道:“君候说,在夏天到来之前要在这里建成一座桐宫,仿造昔日吴王为西子所建的消暑别墅,到时候夫人也住着更舒服不是?”
谁是吴王,谁是西施?
安琴讽刺地笑,眼神冷冷:“所以夫差落了个灭国自杀的下场,抱歉,西子虽美,琴却不愿担她的名声,请回复君候,琴只要今日桐苑,不羡明日桐宫,苑在人在,苑亡人亡!”
侍人噤声,相顾失色,可是终究无法相逼,惶然离去。
“她,她真的是如此说?”滕王宫内,滕侯手指颤抖地指着地上回禀的内侍,眼神凌乱,胸脯起
伏,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主公,你都听清楚了?”君夫人定姬气定神闲地在一旁凉凉道:“非妾不给主上机会,而是美人实在无心主上,难不成主上还想再下一次杀手?”
滕侯颓然地倒在榻上,脸色灰败,闭目如死。
庸碌软弱了一辈子,只做了这么一件疯狂的事情,还落得这样的惨局,妻怒子怨,臣民唾骂,罢了罢了,人生如此,有何意义?
登时心灰意冷。
曹姒连忙扭身上前安慰道:“主公怎么就忘了,太医不是说了么,最要紧的是自个儿的身子,您这样,不是让妾身们担心么?”纤手缓缓地抚摸滕侯的胸口,款款进言:“说起美人,主公后宫的还少么,漫说君夫人国色天香,就是婢妾,别人提起,也有几分薄姿,”见定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话锋一转,佯泣道,“或者主上已经嫌妾年老色衰,要把妾等赶出宫……”
定姬眼角抽动;别过脸;任由曹姒发挥。
滕侯混乱:“寡人什么时候说过……”
曹姒以绢拭眼:“可是主公不满足了,不是妾等的失职,难道还是主公的不是么?”
滕侯失语。
曹姒一面从手绢的间隙观察滕侯的反应,一面给滕侯的三位妾室使眼色。
倪氏上前,握住滕侯的大手,悲伤道:“主上不是说过最喜欢倪儿的肤色么?”拿起他的手在自己脸上戳,“看,还是这样有弹性,”摩挲,“还是一样光滑细嫩,”滑到自己的腰肢,“还是同样柔软纤细,”覆上自己的翘臀,“还是一样饱满……”
众人望天。
倪氏挤泪:“可是主上怎么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呢?”
滕侯歉疚:“寡人没有不喜欢。”
倪氏控诉:可是主公不满足了,不是妾等的失职,难道还是主公的不是么?”
这话恁地耳熟,滕侯沉默。
杞女绞着袖子细声道:“如果主公喜欢年幼的,婢妾可以充当,妾刚刚十六……”
滕侯头发一颤;长叹一声。
叔妫不耐烦了,大声道:“妾可以为主公殉葬,她行么!”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众女魂飞天外。
滕侯一口气提不上来,咳得满脸通红,指着叔妫的手指哆哆嗦嗦:“寡人还没死,你就……”又咳又喘得说不上话来。
叔妫无辜道:“妾不是向主公表表忠心么!”
其时的诸侯早已不用人殉,何况开化较早的东方诸国?叔妫虽然肯违背传统勇表决心,可是对身体虚垮的滕侯来说,只觉得恐怖惊心,于是毫不领情地厌弃道:“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叔妫甩甩袖子努努嘴,不做声了。
定姬徐徐地做最后总结:“妾等都对主上一片眷眷之心,论姿色,美丽各异,论才情,各有所长,难道这些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早为人妇一心求死的女子?或者主公当真觉得吾等已为敝履,随手可弃,不惜做下那等事令妾等寒心,令百官寒心?”
内外夹击,还能如何?滕侯早已老脸泛红如坐针毡,连忙避席道:“卿不必说了,是寡人的不是,以后此类事情再也不会发生。”
众姬满意。
桐苑内,犹自不安的云姒对安琴道:“外面还站着一队匠人,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