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托病,尽量不吃宫中的膳食,就算吃了也立刻挖喉吐出,借口身子不适,避免六叔的怀疑,就是不愿像几个兄弟一样的下场。
没有人会相信,堂堂个皇子,好几个月都是靠母舅偷偷捎进宫的干粮来维持生存。
几名兄弟陆续逝后,打的是京城一场瘟疫的名义。六叔到底也有些良心,留了他一命,没有穷追猛打。
也许并不是有良心,而是需要留一个侄子,来堵天下人的嘴。
新帝登基后,他没有再像前世活得谨小慎微规行矩步,反其道而行之,肆意过活,*朋党,用肉肥膏腻、游戏人生来蒙有心人的眼,让高位上的那个人觉得自己是个不成大器的。
还有好几年光阴能改变,他心态平稳,不徐不疾。
最无奈的是,只有先改写了自己的命,才能来挽救她的。这期间,只能故意避而不见,错过跟她的一段光阴。
他作废了今生跟她的婚姻。
谢福儿听了半会儿才会意过来,他说的那宠妾是指自己。
高长宽不想跟她说那么清楚,有些记忆有不如无,见她疑惑,说:“昔太祖皇帝强纳花蕊夫人,视作禁脔独宠,说什么百般爱万般怜的,还不是由着弟弟在校场上射杀了妃子。赵王是他亲子,比弟弟又是更亲几分。”
太祖、花蕊夫人什么的,根本就不是这年头的人和事,谢福儿试探:“你说的花蕊夫人太祖皇帝,是谁?”
高长宽松开她头颅,凝视她眼,脸上有柔情:“不大记得了……依稀很久前,有个人跟我讲过这个故事。”
不管记不记得,谢福儿却彻底信他,他知道不属于这时空的事,那么他的提醒就不是信口开河。
她蜷手推他胸膛,退后了两步,拜了一拜:“多谢提醒。”
高长宽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还是不愿意走?上次在驿馆我就说过,就算你走,也不会有后顾之忧,不会牵连谢家。”
谢福儿笑了笑:“太子办事一向稳妥,我当然放心。太子是不是打算趁着大雨,一把大火烧了这个没人管的冷行宫?到时遍地烧成黑炭的死尸,举朝上下只当一个出宫礼佛自省的宫中夫人倒霉,丧生天灾,当然不会牵连我娘家了,说不定皇上到时还因为愧疚,让谢家世代享受延绵恩泽,从此我却成了个没名没姓,连爹娘兄弟都见不了,一辈子回不了家的活死人。”
高长宽没有讲话。
谢福儿蹲下/身,试了试那名内奸的鼻息,被高长宽这么来去一折腾,早断了气,缓缓站起身:“……那个告诉太子花蕊夫人故事的人,还有没有跟太子讲过另一个故事?蝴蝶在东岸拍动一下翅膀有可能会引起西岸一场飓风,太子既然能逃出生天,改命换运,那名宠妾也不见得一定就是我。我既然得了太子提点,以后也会加倍小心,太子珠玉在前,教了我,与其躲,不如争。”顿了顿,老实说“时候不早了,太子帮我收拾了这具尸体就走吧,我一个人搬不动……”
高长宽唇角有股涩苦笑意,还是固执:“我再等你两天,你再考虑考虑。雨大涨潮,封了河路,我也走不了,这是天意……”其实来之前就在北方测算过,把天气当路障,来掩饰行程。匈奴与西方结交广,测绘天气的仪器比中原丰盛得多,
话没说完,面前人绕过来,高长宽被她托起手,掌心滑进个冰凉的东西。
“水路不通,走陆路。”谢福儿说。
高长宽低头一看,是一枚白玉,他通晓皇族信物,一看就知道是天子携身的进出玉符。这是重宝贵璧,不是能随便赏赐的东西,他不知道谢福儿怎么会有,可这东西皇帝既然都能给她,也许自己真的是操心多了。
他端详她,嘴耳唇鼻宛如螺钿珠玉嵌在白玉脸上,这难道不是跟前世的妻子一个样子吗,怎么又根本不像是前世那个人?
前世他把她保护得太好,在把她迎进东宫做太子妃时,一步步都考虑周到,什么都提前为她做好了,以至于她有些禁不起风雨,是温憨的。
可现在,她不怕,甚至眉眼间还有些玩味。
也许真如她说得……蝴蝶翅膀一拍,各人命都不同了?
*
阵雨雷鸣中,天地变色。两匹马夹着轻便快车与郊外的行宫反向而驰。
出了城门,高长宽握了握手中玉符,拿出来,丢在一名随行死士手上,交代了几句。
死士接过,鞭马朝京城正中心驰去。
还是不死心。
☆、第95章
高长宽一走;谢福儿就开始拾掇摊子。
再冷僻的行宫,宫人名字都在案;一晚上少了个人;总得要报上去。
发现人死了;各部门一定会追查。
高长宽为了自己,冒性命亲自来搞暗杀工作;人也是为了自己才灭口的,人刚走,还没离境,她再怎么不知恩图报;也得替他挡这一遭。
替他挡,也是替自己挡,万一查出自己跟个叛逃废储荒郊私见;就算皇帝装瞽聋,赵王也得噶上一脚不得叫自己好过。
得想法子处理。
谢福儿叫高长宽顺手把尸体扔在一条连通宫外的内城河里。
她看见他抗着尸体冲进雨里之前,回头哀怨朝自己一瞥。
下半夜,赵宫人醒来了,还没错愕完,谢福儿从妆奁中抓了一把珠玉宝器,叫她趁天还没亮扔到内城河里去。
赵宫人晕头转向地去办了。
第二天,太仓宫打捞起一具尸体,以及数条项圈耳珰龙凤镯。
太仓宫穷得要死,这些奇珍异玩,都是谢贵妃出宫时带的随身物品。
贵妃寓居太仓,身为时下宫殿至尊,担起了主事责任。
谢福儿将十几二十名宫人聚集来馨殿外的天井,由贤志达宣布了死因:
该内侍见财起意,半夜摸进来馨殿,盗取皇宫运来的细软行装,打算趁雨夜遁,天公开眼,恶有恶报,出去时天雨路滑,跌进了河里溺死了。
众人笼袖面面相觑,有些不敢相信。
谢福儿环视了一群面黄肌瘦的行宫宫人,叹了口气:“太仓宫长年寂清,又不近荤腥,你们中的一些人一时动了贪念,虽有罪,却也是人之常情,宫里死人不是小事,闹大了,里外翻查,你们现有的安稳生活只怕保不住,但要是能有幸压下来,本宫也会动用梯己,为你们改善生活,免得你们日后再犯错。”
给皇家打工,不见得个个是富得流油的差事,得看占哪儿的岗位。譬如太仓宫的宫人,找宗正府索要四季用度,都是磕磕巴巴,看尽脸色,要不是这次贵妃来了,沾了光,平日里头,红白肉是都是难得吃上几回。
这话一出,宫人们打了鸡血一样,立刻交头接耳:
“那老公平日里头确实贪婪,吃饭总爱用筷子抢夹小奴碗里的肉沫子,小事看大。”
“是是是,往日去镇子集市上采买物需还污过公帑,老奴见他求情,当时心软没告发,想不到最后犯了事,还是有天谴。”
“咱们个个作人证,画押摁印,报上京城廷尉和宗正府去,物证也有,这事不过那名老公自作孽,有什么好查?”
……
众志成城,劲往一处使。
等廷尉派属官过来问了几句,拖走了尸体,这事就这么妥了。
眼看暴雨连绵停不下来,谢福儿怕高长宽给天气绊住了还没走太远,为了保险起见,等那个送私信的小侍宦从京里快马过来时,又特别交代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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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那边,皇帝跟天气一样寂空冷的状态,让西十六宫里还有几口生气的夫人们,心活络了。
现在的后宫,如同扫清了敌手的战场。
郦贤妃倒了。
萧充媛临走做了件大好事,扫得本就不算充实的西十六宫妃嫔们更少。
太后成日萎于佛堂,奄奄敲木鱼念经。
最兴奋的是,谢贵妃不在,哇偶。
蒋皇后?那是什么,可以吃么。
此时不搏,更待何时?睡觉的永乐宫和工作的建始殿,是皇帝最常去的俩地方。
几个夫人买通了两处内侍,穿戴抢眼,每日来回几趟,就为了皇帝进出时能见一面,又去跟负责燕寝的贾内侍套近乎。
有一两个夫人运气好,有几回恰恰赶上皇帝需人伺候,被胥不骄叫进去端茶送水,近御前伺候了几次。
谢福儿离了宫之后,高佛佛就把皇帝缠得紧。
天天两次请安,风雨无阻。
逢皇帝这些日子事多,下朝哪都不去,只在建始殿改折子,高佛佛也拖个小杌子乖巧坐在墀下陪父皇,有时还留下来跟皇帝一起用膳。
以往这女儿因身子孱弱,脾气孤僻,极少鸟自己,如今这样子亲密,皇帝虽然讶异,心中还是欢喜的,久而久之,高佛佛不来或来迟了,还主动去差人唤。
谁不爱天伦,可惜活了半辈子,父子父女亲缘太薄。
做亲王时有几个孩子,陆陆续续的都没养活,有的夭折,有的养到几岁十来岁得病死了,没来得及成人。
登基后有人阻碍生育,膝下就剩下赵王和高佛佛了。
身子孱弱,养不活的不寿贵族子弟太多,皇帝以前不觉得什么,老子英雄儿狗熊得多,话糙理不糙,他重武,除了渡黄河时留下风湿,身子一贯强健,大抵是老子太盛,膝下的子女才没能养活。
可龙椅坐久了,皇帝偶尔信了命,会不会是因为几名侄子在自己下面死得太不光彩,才得来的这个报应。
可就算是报应也没办法,该要死的,还是不能叫他活啊。
惟有将所有亏欠,寄在这两个存活下来的孩子身上了。
安庆是女孩子,好说,金尊玉贵地养着,日后择个好夫婿,无风无浪地过完一生就算是福气了。
可赵王却是个男孩。这皇子在属地不法和京城不肖的事,难道他真不知道吗?那又怎样,谁叫赵王有能耐,投生时长了眼,成了自己的儿子。
有次看着安庆矮身坐在下首临摹,皇帝觉得跟谢福儿的姿态简直是一个活灵活现的姿态。
谢福儿啊谢福儿,你总算还是有功德的,将朕的女儿带活了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