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不知,永远也不会知。
执手取过一个茶盏,盛满,放在身侧的空位上。挽云轻声道:“荌荌,过来喝杯茶吧。”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空气里有种难捱的沉默,如山如石,那般厚重的压下来。
过了许久后,屋梁上传来轻轻地叹气。
灰尘倏然洒下,被吹起的沙尘般漫天铺地。随着灰尘一同而下的,还有一袭红衣,不似以往樱桃般的鲜红,而是蒙着沧桑尘埃的暗红,那触目惊心的印记,磨灭不去。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当挽云看到荌荌脸上隆起蚯蚓似的道道黑痕时,手也抑制不住的抖了抖,“荌荌你……”
“报应吧。”
滴溜溜的大眼里不再沉着无畏世事的天真,荌荌将从袖上撕下的红纱重新覆住脸,声音沙哑得像铁片刮过石头。她坐下,不去看挽云,却盯着刚才梁叶喝过的茶盏,一瞬也不瞬。
“二娘说过,害人之心不可有,凡事总有因果报应。果然,二娘说得总是对的。”荌荌缓缓转向挽云,声音有些发颤:“挽云姐姐,为什么你的命就这么好?为什么……你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你都记起了?”
被她哀伤的目光看得浑身一颤,挽云心底翻腾着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果真,你对陈文瀚和黎若熙用的是千蜂毒虫。”
“千蜂毒虫是毒仙谷特有毒物,世人鲜少听闻……”荌荌怅然一笑:“难得挽云姐姐竟会知道,是二娘告诉你的吧?”
“我想,姑姑也许都不知道吧。”摇摇头,挽云翻开手边那本厚厚的书,停在刚才指给梁叶看的那一面,“有关虚幻散,这后面还有一段记载。”
虚魂散唯一破解之法,便是取毒仙谷特有千蜂毒虫毒液刺入肌肤。
相传毒仙谷传人能以血驾驭千蜂母虫,发动群虫进攻,但作为代价,使虫者肌肤会从创口处一直延伸溃烂,严重时还会灼伤声带,除非鱼死网破,毒仙谷传人绝不会使出。
另注,千蜂毒虫十分罕见,骁勇难驯,毒性之强烈连北宫蛊虫也难以匹敌!母虫毒液虽可解虚魂散之药性,但若普通人被咬,毒液留转全身则必死无疑。
“难怪。”
荌荌凑上前瞧了瞧,低低道:“方才我在屋梁上瞧见挽云姐姐的手放得很不自然,像是想遮书上的什么,原来是怕阿叶瞧见……看来什么都瞒不过挽云姐姐,难怪二娘那么心疼你,就连木头翎云哥哥,对你也是情难自控……”
“可是,我宁愿自己猜错了!”
挽云霍然站起!她眉心蹙起,目光沉痛地看着荌荌,捏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
“比赛前一夜,你躲在翎云身后怎么也不愿靠近梁叶,那时我便觉得奇怪,却又没多想。后来听说你攻击了陈文瀚和黎若熙后不见了,我的右眼皮便一直在跳……理智不断告诉我,能让黎若熙无法抵御、能让陈文瀚毒发如此的除了千蜂毒虫没有其他可能,赛前你不愿靠近梁叶是害怕他会发现附在你身上不断吸食你血液的千蜂母虫……但是,我一万个不愿意往这个方向想!”
喀喇一声脆响,捏在挽云手中的茶盏应声破裂!碎裂的瓷片沾着刺眼的鲜血砸落在地,褐色茶水漫了一桌子。
挽云捏紧了拳头,鲜血顺着掌心不断淌下,她垂着头,声音压抑得在颤,“荌荌,我明明都想到了,但却……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如果我能早一点阻止……如果……”
“可惜,没有如果。”
荌荌沙哑道,她起身握住挽云发颤的手腕,将她的掌心展开,一点一点地替她挑去割破掌心的瓷片。
“挽云姐姐,你离开毒仙谷那日,二娘除了流不尽的泪,眼底还写满了犹豫与不决……我知道,在二娘心底,你比我要重要。你是洁白如莲完美无瑕的,而我,只是一个包袱,一个累赘,一个终日与虫为伍与毒作伴的小毒物……”
“挽云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格外钟爱大红衣袍吗?……因为它们鲜红刺目,能掩盖许多肮脏丑恶。使毒的人身上肌肤没几块好的,娘亲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被爹爹嫌弃……幼年的我常见娘亲垂泪,便努力学着使毒,想要得到爹爹的夸赞,结果久而久之,我也变成了如同娘亲的一般……世人捧我为三姝,可他们若是看见我背上丑恶的伤痕,想必再也不会想多看我一眼……”
“挽云姐姐,我与翎云哥哥之所以有婚约,是因为娘亲与燕姨指腹为婚。虽然翎云哥哥常来毒仙谷伴我玩耍,但我看得懂,他眼眸深处对我只有淡淡的怜惜……我知道,他只是拿我当小妹妹,面对那样淡淡的怜惜与同情,即便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最出色的男子,我也滋生不出任何爱意……我常想,也许我就是注定一生孤独,我不可能像娘一样遇上一个能够让我不顾一切飞蛾扑火般去爱的人,即便最后结局是爱到恨之入骨,好歹也是轰轰烈烈爱过一场……”
“挽云姐姐,对你,我有过羡慕,有过嫉妒,甚至一度伤害过你,幼稚的想要模仿着你的举止,满心以为这样自己就能变成像你一般……因为我羡慕二娘对你特别的爱,嫉妒你的光鲜明亮洁白无瑕,还嫉妒你有一个可以用生命去爱的人!”
荌荌低垂的头缓缓抬起,隐隐红纱下是斑驳隆起的皮肤,可那双灵动的大眼,却依旧清澈如泉。
“可是,现在我不嫉妒了。因为我也遇到了,那个能够让我心甘情愿用生命去爱的人。”
那年初夏,她掳起袖子在毒仙谷谷底训练小虫,训得正起劲,突然被一股大力拽起——高她一个头的棕衣少年不知从哪钻出,不仅抓着她的手臂不放,还对她满是黑痂的创口夸张地嚷嚷,吵得就像烦人的蝉虫。
自卑的她以为棕衣少年要嘲笑与讥讽她,努力想要抽回手臂,谁料棕衣少年却突然安静了下来,用胳膊死死夹着她的手不放,从怀中掏出一管药膏,勾头不语替她上药。
见他不似有恶意,她也不再反抗,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
白白的药膏凉丝丝的,就像吹过峡谷上方的微风。每一处疮痂棕衣少年都用指腹柔柔擦开,从她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看到他宁静无澜的眸底,那般细致耐心而又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
末了,他放开手,将那管药膏塞到她的手里,阴沉着脸道:“你父母怎么回事?这么严重了也不找个大夫给你看看?喏,这管药膏带回去,每天涂在伤口上,伤口慢慢就会好的。”
“大……夫?”
她翻看着手中的这管药膏,又抬头怔怔看着他。
棕衣少年想了想,撕下了半截袖子,从怀中掏出一个黑乎乎小瓶,接着又掏出一根羽毛,沾着瓶里的黑水在撕下的袖子上写字。写完后递给她,顺势还拍了拍她的脑袋。
“丫头,这是药方,药膏没了你就让父母照着这个方子再给你去配就是……相信我的没错,我是个大夫,水平杠杠滴!”
长空下,灿阳中,棕衣男子在一片蝉鸣与风中未曾散尽的药膏味里咧嘴一笑。她仰头痴痴地看着,看他那舒展的眉宇,流光溢彩的眼眸,微微上扬的唇角……小小的手中,紧紧抓着那管还留有他余温的药膏。
那天,是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大夫”的存在,亦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医与毒,自古便是相生相克的……
“挽云姐姐,不要难过。”
荌荌伸手擦去挽云眼角的泪,从袖中掏出一管已经变形了药膏。她拧开盖子,里面扑鼻而出一股淡淡的药香,就像那年夏天棕衣少年指尖弥漫的味道,初闻微香,入鼻后却有些呛。
她学着记忆中少年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替挽云上药,柔柔用指腹擦开,一圈又一圈。
“挽云姐姐,不要自责。你看,我现在不是也好好的吗?”荌荌眨眨眼,沙哑的声音刺得挽云心口绞痛,她却若无其事的微笑,“谁说爱情就一定要占有?娘亲那样的爱,未免太沉重太自私,我倒觉得自己这样就挺好……阿叶不爱我,我知道,既然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与其让他对我充满愧疚,不如让他怨我无情怪我不辞而别,至少这样,我留在他心底的模样,还是最美的林荌荌。”
一身红袍,爱闹任性,最爱糖葫芦,没头没脑……阿叶,我别无所求,惟愿,你在心底为我留下了一个位置,每当想起时,嘴角是微微上扬的。
阿叶,我看得出来,你待黎若熙与众不同,如此,我便祝福你们……祝福你,我的挚爱。
荌荌仰了仰头,将即将落下的泪又逼回眼中。她朝挽云笑笑,随手将那管快空了的药膏收入袖中,“挽云姐姐,谢谢你没有当着阿叶的面拆穿我。”
——你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不给点教训不行!这一个月都休想指望我给你买糖葫芦!再胡来,以后都不给你买了!
紧紧揪着衣角,荌荌低着头微微颤栗。
阿叶,你怎么会知道,以后再也没机会给我买糖葫芦了呢?
抽抽鼻子,挽云再也忍不住了,俯身一把抱住眼眶通红的荌荌。
“其实你错了,比起我来,姑姑更在意的是你。”拍着她的肩,挽云梗咽着低低道:“那年我离开毒仙谷时,也在姑姑眼底看到了犹豫,不过那只是一瞬,因为她随后便转过了头,满是慈爱的看着你,只可惜,那时你已背过身去……”
只是一个转身,一切都已不同。
姑姑对我,更多的是愧疚,而对你,荌荌,她给了你全部的母爱……
怀中小人一颤,随即肩膀剧烈的抖动,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挽云的身上,温温的,却又带着灼人的痛。
挽云捏紧了拳头,目光由柔和渐渐变深。
姑姑,对不起,没有保护好荌荌……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惨烈付出!
玩阴的是吧?耍心机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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