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杜垄月眼眉一挑,瞥了她一眼,笑笑,似是不信。
“哥哥快别如此说,看笑煞了人。清荷只不过跟着父亲识得几个字罢了,也原是父亲当做逗趣儿解闷的,并不曾认真教习,纵做些诗词,也不过是闺阁玩笑,更怎敢与易安、惠班相提并论。”清荷强定心神,淡淡答言。
“夏小姐过谦了。”垄月颔首,不多一言,比她更加淡定,好似方才搅乱别人心神与他无关。清荷顿时有些气恼,却不好辩解,只得忍了,可毕竟年幼,面上就不免有些不虞。
“垄月兄,方才家母听闻你博学多才,文采风流,又喜我二人多亲近,课业上也能彼此助益。不知兄台可否赏面过府一叙?”一墨嘻笑着,一本正经地做了一揖。这边清荷也支楞起了耳朵。
“令堂谬赞,在下愧不敢领。况今日天色已晚,家中母亲也在等待,望允改日再去拜访令尊。”清荷闻言顿感失落,一墨也遗憾道:“既如此,不便强求。但请垄月兄谨记诺言。”
垄月颔首:“是了。告辞。”向夏夫人遥遥一拜,转身出门。
一墨唏然道:“还是这么个脾气。”无奈笑笑,清荷有些好奇,刚想说点什么,臻蓉走上前来,牵起一双儿女,道:“走吧,我们也回去。”
回到府里,恰逢夏鸿轩下值回来,一家四口便在一处用了晚饭。
饭后,臻蓉自去张罗家事,鸿轩叫一墨到书房考问功课,清荷一个人在上房里磨蹭了半天,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只不时走到门边张望。
好容易看到哥哥吐着舌头从书房跑出来,又被他身边名叫福子的小厮拉到一边,两人唧唧咕咕了好半天,这才往上房走来。
昕兰给少爷斟了碗茶,便被撵回了自己的小院儿。清荷不着痕迹地磨蹭到一墨身边,几次欲言又止。
“昕兰沏的茉莉香片味道就是和旁人不同。”一墨端着手里的茶碗,满足地轻叹。瞅一眼清荷,低声笑道:“丫头,话憋久了也是会发霉的。想问什么,直说罢了。哥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清荷被他笑红了脸,半晌终下定决心,开口道:“哥哥,清儿很好奇……”话还未完,只见丫头打起帘子,臻蓉夫妇相伴进了屋。
缘起篇 拜师正蒙缘几何
“你们还没睡么?”臻蓉诧异。
“爹。娘。”清荷只得暂时把话咽下。兄妹二人扶了父母坐下,自己也一旁陪着坐了。
一墨笑道:“今日晚饭用得早,怕停了食,故此还不曾睡,方才和妹妹说笑解闷。”
“哦?”夏鸿轩轻啜一口清茶,随意道:“你们兄妹感情好我们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都谈些什么,能否说来听听?”
一墨瞥了一眼冲他拼命眨眼的清荷,道:“就是闲话家常罢了,知道妹妹的女红好,托赖妹妹给做些个针织玩意儿。”
“哦。甚好。”夏鸿轩点头,随手拾起昨日放在书桌上的卷册,埋首于间不再做声。
“墨儿。”臻蓉闻言接茬道:“妹妹给哥哥做些个东西原也不妨,看自个心情罢了。但一则你妹妹身子弱,经不得劳心费神的;二则你外面朋友多,那些个公子哥儿们。你可不许拿你妹妹的东西给外人显摆去,更不许随意赠人。”
“请娘放心,不敢过于劳烦妹妹。况且妹妹送的东西儿子自己还舍不得用呢,怎肯轻易与人。”一墨受教。看到清荷闷闷的样子,心下一转,笑道:“今日与娘和妹妹在茗春园偶遇,同窗们都赞娘温柔可亲呢。”
“呵呵,你也会编瞎话哄娘开心了。”臻蓉笑着弹了下一墨的额头,“那会子不是拽着人在窗根底下唧咕呢吗?远看去倒像亲兄弟。是谁家公子?”
“……他是我的知交杜垄月,人品正直,学问匪浅。本欲请他到家中一聚……怎奈他不赏儿子面……”一墨没想到他娘也同样不给面,直接戳穿了他。
“这就奇了。既是知交,为何不肯赏面?”夏鸿轩正好看完一页,闻言从手中的书里抬起头,随口问道。
“父亲有所不知。”一墨换了副严肃的面容,叹道:“他这性子……原也怨不得他。”遂半是同情半是惋惜地将垄月身世告之家人。
原来,杜家本为京城人士。垄月之父杜云鹤原是前朝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堪称满腹经纶,学贯古今。皇上爱才,遂特例免考擢升正七品编修,协理史官编撰朝史。常言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因此,杜云鹤扶摇直上可谓倚马可待。而其祖又贵为御医,深通药理,经验丰富,更为人正直,德才兼备,甚得同僚敬重。
垄月幼时深得祖父熏陶,对医学药材方面甚有天分,加上聪敏好学,三岁时已能辨认上百种不同药材,七岁上下便已熟读书房中的药学之典,甚或跟随祖父出入太医院。大些了,只因要举业,不得不暂放下医书,转而拜夫子学习四书五经,不意他才气过人,亦深得夫子喜爱。
却不料天不遂人愿,横祸骤降。先帝爷因病驾崩之时,正是杜御医当值……按例当殉!其父悲泣跪祈乾元殿一夜仍无法挽回,回家就病倒了。
直到先帝爷下葬,宫内来人将杜御医遗物奉还,杜云鹤其人便开始整日恍惚,不得已,只得奏请告老。
家人为云鹤计,举家南下洛阳,可终究难以挽回。未几月,人便已如风中残烛一般,忽明忽暗。最终消尽了最后一丝清明,熄灭了。原本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转眼便烟消云散。
垄月祖母早逝,只剩母亲与他相依为命,无了依靠,日子便渐不如从前光景。背井离乡,人生地疏,而那些亲朋旧友,此刻更是各扫门前雪。
那垄月因才生傲养成的清高性子,也不愿低头求靠,甚至生怕自己的言行让他人误会,故而待人更加清冷。
一墨是个热心仗义性格,见此情景,曾多次出手相助,却都被冷冷地挡了回来。可他锲而不舍,次数多了,垄月也无奈,知其确实发自真心,并无讥讽之意,便不好再冷面以对。相处之下,甚为投契,遂敞开心怀相交,但骨子里的傲气仍未改,仍然不肯接受一墨的心意。
清荷在一旁听得惊讶,早就将下午垄月对她的“冒犯”抛诸脑后,心底对其更生出一种说不上同情还是怜悯的感情。
鸿轩夫妇也甚讶然,臻蓉用纱绢轻沾眼角,叹道:“也是可怜见的……没个兄弟帮衬。这样的孩子,虽然倔强,其实心里更渴望家庭温暖。得空的时候,再试着劝劝他,你们二人平日也多亲近些。”
“是。”一墨起身郑重应了,感动于娘的善良,心中甚暖。臻蓉伸手示意儿子坐到身边,一边一个将一对儿女搂在怀里,摸摸这个又拍拍那个,不由道:“与这样人家相比,咱们家已是幸福之至。不管怎样,只要一家人能一辈子在一起,就很足够了。”
夏鸿轩听了不禁失笑,道:“又说傻话。就算将来墨儿成家不另择住处,难道清儿就不嫁人了不成?一辈子陪着咱们两个老骨头,你就满意了?”
臻蓉也转过味来,莞尔:“原是我一时感触,说了傻话。”
抬手将羞红脸钻入自己怀里的清荷拽起来,道:“好了好了,你们也别在这窝着了,都早点回房睡吧,也好让外面候着的丫鬟婆子们早点散了。”
待孩子们都出了门,臻蓉从鸿轩手里抽出书,放回书案。双手从背后环住他的脖子,伏在他肩上,沉默不语。
鸿轩拍拍她的手,诧异道:“怎么了?”
臻蓉摇摇头,叹道:“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心里闷闷的,有种不好的感觉。”
鸿轩将她自身后拽至面前,看着她道:“到底怎么了?说来听听,我也好帮你想。”
臻蓉默然,半晌道:“就是刚才说一家子在一处的话。心里莫名有股寒意。你说,是不是不好的兆头?”
鸿轩笑笑:“莫不是你自己把自己唬着了?”轻抚她的发,安慰道:“别多想,咱们家不是都好好儿的么?那种祸事,与咱们家是不相干的,不说当今正值青春,就算……也断不会落到咱们头上。”
臻蓉细想想,也是。遂宽慰许多,笑:“嗯。确是多想了。”
鸿轩见她安了心,轻笑:“既然你喜欢让儿女守着,不若我们再为家里多添几口人,整天围着你转,如何?”不等她答言,便低头探上她红唇。
“等下。”臻蓉从他怀里挣扎着抬起头,“还有一件事,清儿今天跟我说想拜妙青衣为师学戏,我琢磨着妙先生还在洛阳待几天,你看……”话未说完,被鸿轩一吻封住,含糊道:“你说行便行……”
屋外,只有皎月撒了一地的清辉。
第二天,臻蓉备了礼品和名折,亲自带着人到莫二公子下榻的客栈递帖拜访。恰逢莫二公子出门访友,只得留了帖子和口信回来,打算明日再去。
没想到,晌午时分,莫二公子竟然亲自登门。鸿轩当值没在家,臻蓉是知他身份的,见他如此不以地位为重,举手投足竟真是一个脱了俗的人,心内更添敬佩。
双方分宾主落座,素云上前奉茶。臻蓉道:“有劳莫公子亲自登门。我家老爷没在家,失礼之处还望莫公子多多包涵。”
妙青衣摆手道:“夏夫人客气。原是我冒失,就这么闯了来。”略顿,端起盖碗道:“恕我唐突,敢问夫人可是有事找水寒?”
臻蓉见他爽快,也就不再客套,遂将清荷想拜他为师的意思透露了。莫水寒闻言有些为难,见臻蓉情切,思忖了半天,方道:“难得夏夫人如此开明。也罢,可否先见见小姐?”说完觉得有些不妥,又补充道:“青衣一角,重在天分。”
臻蓉想想,命静纹去请小姐来。清荷听得妙先生登门,早已收拾停当,见静纹来请,立即就跟着来了。
“清荷见过莫公子。”规规矩矩敛衽一礼,方抬头笑道:“有幸听得莫公子一出《临妆感叹》,至今仍觉余音绕梁,甚为回味。清荷甚爱戏,敬仰您已久,却一直无缘得莫公子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