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沈长安这般盯着,总归是十六岁的姑娘,脸皮有些薄,霎时绯染双颊,犹豫了会儿,抚了抚头顶,忍不住问出:“可是我这个发髻看着别扭,夫人描述的发髻,我家丫头不太会,只能梳成这般样子。”
“没有,这个发髻好看得很。”这是当年云和最喜欢的发髻,也多亏张琰发丝如墨,才能有如今这般出人意料的效果。
“令兄如今可还好?”沈长安喝了一杯清茶,而后问着。
提及自家兄长,张琰脸色也有些不大自然,只得如实道:“吾兄一切还好,只是右手还不能提重物,如今勉强能握笔,已是万幸。”
说起这一桩事情,又是个风流故事,张琰的兄长张昭看上了紫嫣坊的九娘,也是喝了酒壮了胆子,竟出言调戏,甚至出手轻薄,正巧让醉酒的柳丰瞧见了,一场互殴,最终是柳丰脸上挂了彩,划出了几道血痕,而张昭却有些凄惨,轻薄九娘的那只右手差些被折断,里头骨头都碎了一根,养了许久也不怎么见好。张家就这么一个独子,可惜官大一级压死人,对柳丰此等行为却无可奈何,只得打落了牙齿血往肚子里吞,不过张柳两家的梁子,也自此算是结上了。
“我甚是喜欢张小姐,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讲。”
张琰客气笑着:“夫人有话可以直说无妨。”
“今日也不知能否帮上小姐,不过姑娘日后还得小心提防柳家,夫君几次和我提及,说喜欢张毅大人的为人,在朝臣面前也多有夸奖,却好似因此得罪了柳中丞,是以近日都不敢和张家太多来往,可惜当年张相与郑家那般交好。”
张琰听罢,也有些愤愤地,说着:“我听父亲听过,柳中丞如今仗着扶持圣上登基有功,在朝堂里很是得势,却没想到竟敢给郑大人摆脸色,如今朝堂之上,总归是郑大人掌权的。”
“呵呵,什么权势,不都是圣上一句话的事情,保不准的。柳家如今正是风光,朝堂内得圣上宠信,便是朝堂之外,柳家的生意也是红火,长安城内一半的钱财都在他柳家的库房里呢。朝堂现下百废待兴,也不见柳家出半分银钱,竟还敢称自己忠心侍君。”
“竟有这事!圣上……”
张琰话还没说完,船身一阵摇晃,待渐渐平复后,便是听见船尾传来撑杆人的声音:“贵人们坐稳喽,有条游船碰上了咱们的船头。”
而船家话音刚落,柳翩翩的声音却清亮传了过来:“哟,还真是巧啊,碰上郑夫人和张家小姐一同游湖,我可否一道?也热闹些。”
虽是征求着意见,可人已经从自己的船上的踏板上跨了过来,走到了沈长安的船头。
张琰很不喜欢柳家人,看见柳翩翩却仍旧能掩住自己的情绪,带着笑意,却是小声与沈长安嘀咕着:“这也太巧合了吧。”
沈长安只是淡淡一笑:“哪有这么多巧合。”而后对着张琰耳边小声嘱咐着:“你在船舱内不要出来,一定记住一点,和圣上独处时,莫有假话。”
张琰还没有明白过来,已见沈长安走出船舱,迎向船头的柳翩翩,两个风姿绰绰的女子立于船头,竟把汉城湖的风景给比了下去。
船头风大,沈长安收拢了披风,带着笑意对船舱内的张琰说着:“听说张姑娘的琴技非凡,咱们胡夫人最爱琴音,弹一曲《阳春白雪》可好,正应景。”
张琰点头,将带来的弦琴取出,平放在桌上,双手抹过琴弦,而后缓缓奏出悠扬琴音。
柳翩翩冷眼瞧了下张琰,而后带着些许得意,道:“这琴音相较苏易,还差些意境。”说完看了眼沈长安,微微笑说着:“当初苏易最爱给我的舞蹈伴奏,听习惯了他的琴音,其他人弹的曲子都入不了耳。”
沈长安没有回视柳翩翩,而是看着宽阔的湖面,远远的,瞧见一艘游船出现在视线中,才浅浅说着:“嗯,夫君的琴音我自认没有胡夫人听得多,不过那一曲《凤求凰》,却是天上仙音。”
柳翩翩一愣,而后惊道:“他竟给你弹了《凤求凰》?!”边说着,便往前走了两步,逼近沈长安。
沈长安看了眼柳翩翩脚下,再看了看船下的湖水,开着玩笑道:“胡夫人别走太近了,就不怕我一时情绪不稳,推了夫人入河?”
柳翩翩再一愣,笑道:“沈长安,你敢!我的船家可是看着我上了你的船,我若出事,你以为你脱得了干系?”嘴上虽这么说着,步子却下意识退了一点。
“可不是,我的船家也是看着你上了我的船,你说,若我出了事情,你可否脱得了干系?”
柳翩翩着沈长安的话,有些不解看着她:“我可没有这么傻……”
话还没说完,就见沈长安走近了她几步,从对面渐渐靠近的船只上看过来,两人身影重叠着,看不清具体动作。而后,沈长安背靠着湖水,就这么倒了下去,脸上却挂着微笑,就这么嘲笑地看着柳翩翩。
沈长安倒下的那一瞬间,柳翩翩惊愕得不知所以,听见有东西落水的声音,张琰抬起头,也是惊住,顾不得弹琴,赶紧起身跑到了船头。而远远驶过来的一艘船上,一个身影毫不犹疑地纵身跃入湖中,奋力往这头游来。
第55章 大命近止无弃尔成
三月的湖水还留有冬日的寒凉;一入水;已感觉刺骨的冰冷包围着。沈长安不会水,只得任由自己的身子往湖底沉下去,在水里;明明是闭着眼睛;可她好像看见了十一年前在水中挣扎的自己;那种窒息的感觉再次袭来,带着死亡的恐惧包裹着她。下意识想蜷缩四肢,行为却不听使唤;她想,十一年前那次落水,让她差些活不过七岁;而这一次,她竟然选择信他!
湖水咕噜咕噜在耳边响着,身子越来越冷,渐渐,她听不太清楚,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自己的身体里抽离,似乎很疼很疼,疼到最后,思绪也不太清明了……
一只手自身后抱住了她,瞬间,一股暖意传入四肢,那个怀抱那样熟悉,手臂沉而有力,揽着她的腰身,将她托起,直至离开水面。
“长安!长安!”感觉到耳边有人在喊她,那声音很熟悉,有人挤压着她的肚子,她疼得想喊叫出声,却怎样都发不出声音,只断断续续吐了些湖水,而后肩膀被人摇晃着,还有冰凉的手拍打着她的脸颊,她想睁开眼,可怎么努力也不行,最终陷入一阵昏迷之中。
“快点,快点靠岸!”
郑苏易焦急对着船家大喊,把站在船头的柳翩翩吓得花容失色,她看见了沈长安身下的襦裙被血色染红,她张嘴,只能尽力辩解:“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郑苏易抬眼,狠狠剜了眼柳翩翩,咬着牙冷冽说道:“她若有事,我会让你陪葬!”
柳翩翩赶紧摇头,已是带着哭腔:“真的不是我推的,你不信我?我怎么会呢!”
郑苏易冷笑:“你知道她有多怕水,又有多怕冷么!她七岁时因为溺水,差点丢了性命!”
柳翩翩一愣,她从不知道郑苏易认识沈长安竟比自己还早?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道:“真不是我,不信你问,问船家!”
说完,柳翩翩匆匆跑到船尾,却得到这样一句回复:“小的什么都没看到,小的只在船尾摇船,当时琴音太大,便是两位夫人在聊什么也都听不见。”
被船家一提醒,柳翩翩则想起了张琰,赶忙又跑回,对着张琰说道:“你当时就在船舱里,你看见了的,不是我推的,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张琰却摇了摇头:“当时正专注弹琴,什么都没有看见。”
张琰的话等于判了柳翩翩死刑一般,她惨白着脸,几乎有些站立不住,再次看向郑苏易,可那个男人只是将怀里的女子抱紧,再没有看她一眼,而此时上蹿下跳的她,反而如一个跳梁小丑,那个男人根本不在意,他从最初,便是相信怀中那个女人,有没有人证,他都不会信她。。。。。。
柳翩翩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那是她曾经那样深爱入骨的男人,如今他所有的情绪只被一个人牵着,却不是她,他那般紧张的模样,她从没有见过。
回岸边的一路,郑苏易对着沈长安耳边,一直在轻轻说着话,声音很小,好似只说给沈长安一个人听,那模样,似爱人间的低喃。
李诚的船亦靠近,连日批阅奏折到深夜,难得约郑苏易出来游湖,却瞧见这么一出戏,起初只是被琴音吸引,阳春白雪这首琵琶曲,能被弦琴弹出雪竹琳琅之音,实在不易,除了郑苏易,还真没再见识过。然后,突然看见对面船上有人落水,还不等他反应,郑苏易便猛地一头扎进水里,如今才看明白,原是认出了自己的夫人。当初他安排大火想烧死沈长安时,郑苏易不惜得罪他带兵入宫,他还记得那时候郑苏易对他说了一句话:“她若活不成,便再没有郑苏易。”
船渐渐靠近岸边,郑苏易竟等不及,抱着沈长安跳下船,湖水没了膝盖,他也不管不顾,小心护着怀中的沈长安往岸边跑去,柳翩翩亦跟着跳了下去,却不慎崴了脚,只得半跪半坐在湖水旁,有些失魂落魄。
看着郑苏易匆匆的背影和柳翩翩失落绝望的模样,李诚摇了摇头,这一对璧人他曾十分看好,如今却这般光景。收回视线,而后才注意到船上的张琰,愣住。“你是?”
张琰低头,“回禀圣上,奴家张琰。”
张琰?这个名字有些熟悉,细想了一会儿,忆起太后曾在他耳边多次提及,上回凤仪宫里好似还见过一面,那时他怎么没有注意到?
李诚往船舱里看了眼,问道:“刚刚的琴音是你弹奏的?”
“小女子不才,污了圣听。”
李诚没有继续接话,却是突然问道:“刚才,真是柳翩翩推了郑夫人?”
张琰抿了唇,想起沈长安的话,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奴家看得不真切,但,并未瞧见胡夫人伸出过手。”
听到这里,李诚才是笑了,看着张琰的目光更是有些深意,只道:“你倒是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