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再蹦回去吧。”
“……”
于是,在满院子家丁仆婢的注目礼之下,景翊跟在冷月后面一路蹦蹦跳跳地回了卧房。
景翊刚蹦过门槛,冷月就转身合上了房门,娥眉轻蹙,低声问了景翊一句,“你觉不觉得你表嫂身上缺点儿什么?”
景翊蹦着转过半个圈,面对着冷月琢磨了一阵,点头,“缺点儿德。”
比起景翊那个用俊俏家丁去套人家随行丫鬟的话的歪点子,冷月一点儿也不觉得狗急跳墙的萧夫人有什么缺德的。
“……我是说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景翊拧着眉头又仔细想了想,一本正经地答道,“筋。”
冷月一时间有点儿想把他抱起来,然后平平地放在地上,再一脚踹出去。
应该可以滚得相当远。
见冷月没搭理他,景翊又往冷月跟前蹦了蹦。
“请夫人赐教。”
实话实说,冷月也没想明白萧夫人身上缺的究竟是什么。
她只是打一进门第一眼看到萧夫人的时候,就觉得对一个打扮得一丝不苟甚至有点儿累赘的女人来说,萧夫人的身上就是少了点儿东西。
对于女人家穿衣打扮的事儿,冷月还不如景翊懂的多。
她最懂的还是人剥掉那层自己给自己糊上的皮子之后剩下的那些部分。
想到剥掉皮子的人,冷月蓦地想起一件早该告诉他却一直没来得及说的事儿。
“我先赐教你点儿别的。”
第14章 家常豆腐(十四)
景翊认真地点了点头,努力地让自己笑得乖巧一些,再乖巧一些,以期望冷月赐教完了之后能大发慈悲把捆在他身上的这床被子揭掉。
暑气未消的日子里这样密不透风地包裹着……
还不如上大刑来得痛快呢。
冷月慢悠悠地走到墙角的屏风边,景翊也蹦蹦跳跳地跟了过去。
冷月伸手理了理景翊随手搭在屏风上的官服,“你明儿一早该回大理寺干活儿了吧?”
听见这句话,景翊嘴角一垂,汗涔涔的脸上立马蒙上了一层幽怨,也往那身官衣上看了一眼,百般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其实,在景翊看来,当官没什么不好的,当大理寺少卿也没什么不好的,不好的是秋审,尤其在安王爷执掌刑狱大权之后,秋审就更不好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那是犯人的待遇。
三法司官员们每三天里能有一天是脑袋挨着枕头睡觉的,那就已经很知足了。
他还记得开口告假的那一瞬,大理寺卿程莱程大人的那张圆脸一下子拉得像驴一样,要不是看在景家老爷子的面子上,别说三天假,就是三个时辰他也甭想告得下来。
他不知道那些待斩的犯人是什么心情,反正近日来在三法司里混饭吃的官员们的心情都是一样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所以但凡有一个能沾着点儿边的理由,景翊也不情愿在这个时候再钻回大理寺去。
“不过……”景翊竭尽所能,做出了一个深表遗憾的表情,“你也看见了,张老五这把年纪,大义灭亲,就只为了能再见他孙子一面,我要是不把张冲找出来,于情于法都说不过去……夫人,你说呢?”
冷月漫不经心地掸了掸那套官服上的薄尘,点了点头。
景翊精神一振,腰板一挺,肃然道,“所以,在找到张冲之前我是没有颜面再披上这身官衣走进大理寺的。”
景翊的五官很正,身板也很正,既有书生的气质,又有朝臣的气度,按理说,他这样挺直腰板满面肃然的时候该是光芒万丈,无比耀眼的。
可惜他现在被一床被子从脖子一直裹到脚脖子,捆得像根刚从蒸锅里夹出来的腊肠一样,整个人看上去都软乎乎的,通身下来,光芒万丈的就只有绸缎的被面,无比耀眼的就只有满头的汗珠了。
冷月看了看这根义正词严的腊肠,“你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找着张冲,什么时候才回大理寺?”
腊肠肃然地点了点头。
冷月又问了一遍,“找着了,就能回去了?”
腊肠又肃然地点了点头。
“那好吧……”冷月把景翊那身官服拉扯平整,浅浅叹道,“你既然这样说了,我要是不帮一你把,就对不起里里外外喊我的那声景夫人了。”
景翊愣了愣。
这话……
冷月说得虽然很有点儿与子同袍的硬气,细听之下却大有一种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缠绵。
这话窝心得实在不太像是从冷月嘴里说出来的。
至少,冷月从没对他这样说过。
不过,在玲珑瓷窑外,冷月把他按在院墙上说的那些话,以前不也是从没对他说过的嘛。
景翊心里还是热乎乎地甜了一下,蹦了几蹦,蹦到了与冷月正面相对的位置,脉脉地看着眼前人,“夫人有什么妙计,愿闻其详。”
眼前的景翊周身散发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招人疼的气质,冷月到嘴边的话又犹豫了一下,“妙计倒是没有,就有一句大实话……可能不太中听,你听不听?”
景翊毫不犹豫地点头,“夫人但说无妨。”
冷月下颌微收,红唇轻抿,睫毛对剪。
景翊看在眼里,心里一动。
要是身上没裹着这层该死的被子……
他全身上下敢动一动的地方应该也还是只有这颗没人看得见的心吧。
“其实……”冷月斟酌了片刻,淡淡地道,“你今天见过张冲。”冷月说着,看眼看着发愣的景翊,又缓缓补了一句,“不但见过,还碰过。”
景翊皱着眉头使劲儿想了一会儿。
按张老五描述的年纪,形貌……
他还碰过……
想起鱼池里的一幕,景翊微微一惊,脱口而出,“你说腊八就是张冲?”
“……我没说。”
景翊茫然地看着被他噎得额角有点儿发青的冷月,“我今天见过的十来岁的个子跟张老五差不多的男子,还碰过的……就只有腊八了。”
“你再想想,”冷月顿了顿,到底还是没忍心一语点破,生生拐了一个很蹩脚的弯,又提醒道,“你今天见过的除了一些会喘气的,还有些不会喘气的呢。”
这句提醒已经直白得和一语点破没什么区别了。
景翊脉脉如水的目光倏地变成了直愣愣的,整个身子也像是腊肠被风干了一样,一下子变得直愣愣的了。
“张冲杀的……就是张冲?”
冷月觉得,这句话说出去也就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得懂了,不过,她能在这句话里听出来,景翊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这就足够了。
“对,张老五以为被张冲杀了的那个人,其实就是张冲。”冷月浅浅地叹了一声,“脸型已经看不出来了,但身高年龄都差不多,尤其是焦尸口中缺的那颗虎牙,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景翊呆立了半晌,冷月淡淡一笑,笑里像是有点儿玄机,“别人不知道,我还是知道的,你一向是说得出就做得到的,对吧。”
景翊听得一怔。
难怪,冷月在瓷窑里一直截他的话,就是怕他开口应了张老五,到头来却只能让张老五见一具已经烧得不辨人形的焦尸,心里难受吧。
他从来都不知道,她对他还有这份细腻如丝的心思。
日暮时分的卧房里光线柔和暧昧,模糊了冷月身上惯常的冷冽之气,映得冷月格外妩媚娇柔,景翊想吻她一下,刚低了低头,就被冷月伸手在头顶上乱七八糟地揉了两把。
“既然张冲已经找着了,你明天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回大理寺干活儿吧。”
“……”
直到晚饭之前,冷月才把捆在景翊身上的被子解下来,景翊白衫汗透,湿哒哒的白衫黏在他白里透红的肌肤上,活像是一只刚出锅的水晶蒸饺。
冷月眼睁睁看着这只晶莹剔透的蒸饺慢悠悠地把那层半透明的皮往下剥,忍不住动起了点儿光天化日之下不大合适的心思。
好巧不巧,一个丫鬟在冷月心思正浓的时候急匆匆地叩响了房门。
冷月二话没说,一个箭步过去把景翊往床上一推……
扯开被子又把他裹了起来。
“闭眼,不许动。”
景翊在心里默念了一声“我佛慈悲”,认命地合起了眼睛。
他这会儿还不能跟冷月讲道理,他得留点儿脑子,好好想想明天要是顶着一脖子痱子出现在大理寺,该怎么跟上官和同僚解释自己告假的这三天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冷月三下五除二地把景翊包裹严实之后,才坐在床边淡淡然地对着门口说了一句“进来”。
于是丫鬟乍一进门的时候,总觉得冷月的眼神有点儿不对劲儿。
这个大方爽快的夫人……
眼神怎么好像是想要把谁生吞活剥了一样?
丫鬟愈发恭敬地行了个礼,低眉顺眼地道,“夫人,太子府的人来送了个条子。”
景翊本在极为配合地装睡,一听“太子府”三个字,精神一绷,诈尸一样地倏然睁了眼,被冷月阴森森地一眼扫过来,才又乖乖地把眼合上了。
冷月这才看回依旧低头看脚尖的丫鬟,“就搁在这儿吧,等爷睡醒了我拿给他看。”
丫鬟从袖里拿出个折得很整齐的小方块,两手呈到冷月面前,“夫人,来的人说,这条子是给夫人的。”
冷月一怔,垂目看了一眼景翊,景翊躺得像具尸体一样,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冷月有点儿纳闷。
景翊进大理寺之前一直是太子侍读,跟太子爷混得像亲兄弟一样,太子府给他传条子是很正常的事儿,可冷月连太子爷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太子府的人给她递什么条子?
冷月接过丫鬟手里的小方块,小心展开,一眼扫见条子上的字迹就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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