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片刻,修小罗悄然唤过强自生,命其带上两个武师,将那大坑添平,绝不可露出丝毫与其他泥土异常之处;而后再远行三里,到得流往渭水的林边深涧附近,寻一树林空间依旧挖出类似大坑。日后若有问,便道柳一搂在那里寻找到的。
强自生乃是跟随修小罗同行一月的武师之一,目今已在二十五名用刀武师中成为刀功最为精湛的五人之一,早已是修小罗的心腹干将,虽不知局主为何做如是吩咐,但他江湖经验十足,立刻悄然招来两名自己信得过总局主也信得过的武师,落在后面。待众人远去后便急忙完成总局主吩咐下来的工作。添了大坑后,又南行三里,火把映照,见一处土地与方才添坑所在颇有相似,各处环境也基本雷同,当下于此造出类似场景。而后再绕开后从其他路途追上总局主一行。
大家分散搜索,能听到那声巨响并找到正确方向的,其实并不是很多,是以他费了许多功夫追上众人后,远处滩地里还有几个趟子手这才气喘吁吁地奔来,倒也无人发觉有异。
一众于黑夜中无声而行,逐渐离开这片密林区域,行往田间,只需过了那荒芜的田间,便可到达驿道。修小罗示意大家暂停,命人将火把四处映亮。
强自生会意,与那两名武师有意将火把四映。
修小罗扫了几眼,见附近恰好有几株树木的间距,与方才发现柳一搂之处比较相像,说道:“好,就在那里,那大坑原样给挖出。此事关联甚大,大家伙明白没有?!”一众诧异一下,立即纷纷叫道:“头儿,明白!打死我们,我们也道就是在这里发现的柳头儿!”武林间诡异之事甚多,只须牵涉到隐秘事件,知情者被灭口的危险便始终存在,是以众人的此番叫嚷,却绝对是出于真心。
几名武师跑去挖坑,一名武师看了四周一下,悄然凑到修小罗耳边说道:“头儿,原地有少许平整空地,还颇有一些青草。这里怕是不行。东行百步入林三十步,倒是有片地方更为相像。”
修小罗认出这武师乃是柳一搂所带,叫做沈三省,寓意每日必三省吾心,沈家渡人,传授刀功时对他有过少许印象,知道此人甚是精明能干,对环境的识别也颇有一番功力,难怪会当下看出选择的地方不太恰当。沉吟一下,低声道:“你拉后,自己干。而后直接去潼关赴任副总局主。”沈三省颔首退下。
大家继续前行,不一刻到了驿道上,负责看守马匹大车的趟子手纷纷围来,关切询问,一见众人各个面色严肃,总局主还抱着副总局主,都识趣退开,扩散出去,严加防范。
修小罗将柳一搂放于唯一的一辆篷车内,拉上帘子,点燃烛台,这才仔细察看。队伍慢慢聚拢回归,趟子手们留下一些传出镖局信号,通知未回的其余搜索人员结束搜索尽快回镖局。马匹大车前后拉开距离,将篷车围在中心。行了里许,赵甲天等总局护卫赶到,接下保护篷车的重责。
柳一搂始终是熟睡姿态,修小罗已察看良久,也察不出究竟,心中越发担忧。听到赵甲天的声音,招呼他进来。镖队早已前后都点亮了火把,唯独将篷车置于相对黑暗。赵甲天钻入篷车,立刻拉上帘子,看眼修小罗手中的烛台,皱皱眉头。先吹熄烛火,随之取出一支精巧的火烛点亮,安置于烛台上。那烛火的光度要远比修小罗所用烛火强盛,但范围却只巴掌大小,端得是夜间察看的精巧工具。修小罗侧身让让。赵甲天探手察看柳一搂内息与脉搏,松手道:“柳头儿是熟睡。不过情绪似乎不大妙,若不能及时平息,怕有伤神和。”
修小罗知道赵甲天颇有几分本事,问道:“内息呢?”赵甲天摇头道:“小的不敢妄言。”修小罗皱眉道:“有什么说什么。”赵甲天犹豫一下道:“不像是中毒,倒像是中了某种蛊物——却是未经培育的蛊。或者……头儿,当初您察看过言三姑的气息,可觉有否熟悉?”修小罗一震,急忙再度察看,凛然大惊。柳一搂体内的气息,何尝不是正在逐步僵化当中?
赵甲天察言观色,急忙道:“头儿,不必紧张。柳头儿没那么严重。”
修小罗对那化石老邪和噬骨蚁魔的武功特点,实在是所知甚少,是以一见经脉僵化,便会当下想到成了塑像的言三姑。一听赵甲天的话,不禁泛出一丝希望,忙问:“有无救治办法?”赵甲天道:“只看柳头儿是否睡上一觉便可回转了。”修小罗听及此处,便知赵甲天也是安慰,挥挥手。赵甲天道:“头儿,还有个办法。”修小罗一怔,急道:“说!”赵甲天犹豫一下,吃吃矣矣。修小罗一把揪过他领子:“快说!”赵甲天低声道:“不敢保证成功。只是设想。但既然那邪恶功法只吸纳处子红丸,想来……”
修小罗怔怔,沉吟道:“你是说……?”赵甲天咬了咬牙,终于道:“当今乾洲城内,仍有不少粉客,清倌人并不难找。负了重金,没什么做不的的。”修小罗迟疑一下,问道:“有生命威胁没有?”赵甲天道:“兴许没有。”修小罗想想道:“七个妾如何?”赵甲天摇头道:“柳头儿若始终熟睡,能将那处唤醒的人,怕是非粉客不可。而且……”迟疑一下道:“其实亦可直接以重金购得适合婢女。许多家庭饱腹尚难,饿极了自家的孩子闺女照样食的。”
那无疑是在说,除非以命换命,别无任何办法。
修小罗沉吟片刻,断然道:“不成!任何生命皆是生命,在下无权决定任何人的生死!更无权让任何人以命换命!柳头儿若以无辜人换回性命,也会羞愤自刎。三日内不醒,我自会将他唤醒,而后以世间最残酷的方式来对待凶手!好了。你下去吧。”
赵甲天愕然之间,泪水流出,乞求道:“头儿!我若是处子,便甘愿以命换命!况且还有楮大夫寻找邪门阿哥与好事老外,说不得无须以命换命!”修小罗沉声道:“赵大,你我俱知那种可能,不谓万中存一。然正直一道,走错了一步,便会抱憾终生。你可以为,柳头儿是那种甘心入邪之人?”赵甲天急的垂泪道:“头儿!不过是一女子而已!”修小罗喝道:“咄!何命非命?何人非人?!去!”一掌拍出,赵甲天应手而飞。车外,传出赵甲天痛哭声:“头儿!这可是柳头儿的命呀!”
队列嘎然而停,镖局众人,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自修小罗开始断然喝止,说道任何生命皆是生命,便已听得清楚。哪还猜不出眼下需用一处子性命,来换回柳头儿之命,但凌头儿竟不许?
沉静片刻,俱都落泪喊道:“头儿!这可是柳头儿的命呀!”
“走!”修小罗大喝。篷车外,无一人动。修小罗的泪水簌簌而下。他当然知晓,此刻的镖局人员,虽无一出言抗议,只以沉默表达心间抗拒,可在内心深处,早不知将他视做了什么。甚至,人人都会以为他已癫狂。可又有谁能知,对柳一搂的感情,他比这镖局的所有人都深?
车外,依然一片沉寂。
修小罗不再喝叫,心中茫然一片。
如果换做了是他承受此般际遇。知晓必须用一处子来换回性命时,柳一搂又会如何去做?他会和自己采取一样的方式吗?……不。一搂即使牺牲自己的美妾,怕也毫不犹豫,更别说是用清倌人或干脆买下一贫穷女子的身家。
他呢?将心比心,若非身在惊魂谷的那段日子,亲眼目睹了一个个美艳清秀的少女,自此伦为迷失神智的泄欲工具,而后如秋风中的落叶飘入泥土般再不知后果;若非亲眼目睹了多少的出色俊杰,也迷失神智后承受不堪去想的遭遇,甚至他们自己也不知晓地便为恶人间、而后也如那秋风中的落叶飘入泥土般不知后果。自己的内心,是否会对生命一词,也和他们一样,自然而然地以为只有自己才是世界中心?是否也会像眼下的镖局所有人一样,理所当然地以为,牺牲一个卑贱生命,来换回自己兄弟的生命,反是情深意重?!
甚至,心有歉疚之下,采取些补偿方法,来为自己的做法寻找出被人认可的借口,在事后反会被人津津乐道,说道他才是真正的大侠,即使自家兄弟的死活,也以仁心义肠来买命换命?而到了时日久远、一切记忆模糊之时,是否连自己再度回忆起来,也会觉得自己当时的行径是正确的、自己是绝对不愧于大侠称号的?
但是人们为何不能真地从他人的角度出发,来想想自己?为何人们竟抗拒着不公正,唾骂着不公正,却又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不公正的现实带给自身的特权?
所有的借口都只是借口。
重要的只是结果。
为何人们不去想想,生命只有一次,谁又有权去决定他人的生死——尤其是,谁又有权决定以他人死去的方式,来换取自身的生存?
什么大侠大义,什么行大义者,须当不计小节。倘连基本的尊重他人生命都做不到,又谈什么侠义?亡一人而救一人,便当真是可被称道的善举?以命换命,谁的生命便是天生要被用做牺牲?谁不期望,自己的生命,能与其他生命一样处身公平?
——白雪飘天地,哪一片雪花,不是雪花?
“一搂……”他痛苦地在心底里呻吟一句,眼泪,又不禁簌簌而落。心灵的深处,茫然而问:“为何是你?为何要我在善恶当中,必须做一选择?……一搂,你可知晓,人之初、性本善?善恶未来,却在一念间?……不。原谅我。我绝不能以任何的借口,将牺牲他人生命换去自家生命的邪恶,做为处世原则!”
断然喝道:“速回镖局!飞鸽请医!——快走!”
最后一句,已是嘶吼。
队列再度行进,无声无息而难抑低沉士气。
修小罗端坐篷车当中。赵甲天的火烛何时熄灭,也不知晓,惟有的感觉,便是在这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的茫然当中,像是一生的眼泪,都已落尽;一生的悲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