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五娘凝视武才扬,道:“野狼外婆从不离开大漠,是以倘若此地有了野狼外婆培育而出的子孙,一是野狼外婆已然身死驱狼大法遭人得去,一是她有了传人或被禁制。寻常的恶狼,并不可怕。任何武人咱们均有应对之策。但若是野狼外婆培育而出的子孙,各个俱是钢身铁骨。——师傅,那三百余名盗匪,竟能被群狼吞噬,显然绝对是力不能抵造成。”
想来这所谓的三百余名盗匪,也是天龙庄的暗地力量之一,而且不但各个武功高强,还有抗毒之法,否则隐五娘定然不会只以力不能抵来暗示群狼可怕。
武才扬道:“是否狼的数量很多?”
隐五娘道:“难题在于,若继续前行,积雪太多,山道太滑,除非抛却篷车赶路。而若不舍篷车马匹,附近并无妥善的安歇地点。在此露宿,一旦有了群狼攻击,很难保证是否会有群狼从天而降。事实上咱们最大难题是,遇到了畜生,咱们这些人的独特武器根本无法发挥。”说罢妩媚娇柔地一笑,表情又迅速恢复为严肃,继续凝视武才扬。
越和她谈话,武才扬便越是容易忘却她的真实年龄,这隐五娘的美艳绝不亚于任何年轻女子,成熟女人别具特色的风情万种又绝非青茉莉等年轻女子所能学像。是以陡然见了这一笑,武才扬竟登时耳热脸赤,心跳加速。身体也根本无法控制地便是一酥。
那绝非欲火膨胀,而是只觉浑身上下都似突然软得毫无一分抗拒能力。
她口中的所谓“独特武器”,也登时了悟。
隐五娘严肃地凝视武才扬,表明方才那一笑并无其他隐意。肃然道:“是以贱妾前来的目的,已经十分明确。设若师傅身体未曾复原,今夜的局势,或许会惨不忍睹。”
武才扬凛然一惊,难以置信地凝望隐五娘。
——那种肃然的凝视,大有情难绝和他分手时的庄重肃穆,难道隐五娘她们已经完全明白,自己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也看出了这些日子里自己所作所为的用意?若是如此,她……
隐五娘静静凝视武才扬,忽然轻轻叹息一声,神色黯然下来。
武才扬心中一紧:若她的用意乃是劝自己进行精门疗伤之策,甚或这次竟是由她进行,怎么办?该不该答应下来?
却见隐五娘垂下头去,凄然说道:“师傅,咱们每日都能见到您藏于无尽忧郁之下的强颜做笑。时刻都能注意到您警觉到不信任任何人的潜在神色。在您的眼眸里,始终存在的,都是那种普天下人都对您不起的可怕可悲;在您的表情变化间,始终存在而无法抵消的,都是那种绝望与悲观,没落和伤神。”
武才扬如遭电掣。
任何人都无法始终面对自己。是以任何人也都无法明白究竟自己在他人的眼里究竟是何模样。而也只有在他人眼中看到的“自我”,才是真实的“自我”之外在——难道这些日子里,自己始终觉得心情大是畅快,始终在冷眼旁观别人时,于她们的眼中,却竟完全是另一番姿态?
隐五娘幽幽叹道:“咱们始终难以想明白这些问题的根源。可是师傅,从来没有人敢于和您细谈,眼见危机即将随时来临,贱妾却怎也忍耐不下,只想问上一句……”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眸子秋水盈盈地望着武才扬。
武才扬心头一阵发虚,任何其他少女的询问,他都可含笑而望,进而让对方心头大乱。但这隐五娘……毕竟年龄也实在是太大了点……
然而隐五娘那秋水盈盈的眼眸,却逐渐蕴出冰凉。微微开启的红唇,缓慢轻柔的声音,却不亚于一支支当胸贯入的冰箭:
“师傅,您自己可曾想过,假设您一无寸物,饥饿之时,是否老天必须给您掉下一个饭团?……或许您幼时当真做过乞丐,贱妾想问上一问,是否您当乞丐的时候,但凡乞讨,就必须有人给您施舍?”武才扬早已惊呆。隐五娘幽幽叹息,秋水盈盈的眼眸依然一动不动地凝视武才扬,面上的微笑始终不变,言辞中的凉意却也愈加冷酷起来:“师傅,贱妾实在是忍之不住。贱妾只想说上一句,所谓笑贫不笑娼。贱妾这等人员,都是娼妇。但贱妾等人,凭借的是自己活命自己。无论如何,也总比那些手足俱全、却只靠乞讨为生,毫无自立能力的乞丐要强上百倍。更可悲的是,做乞丐做到了已理所当然,还要责怪尘世间的一切都对他不起时——师傅,您自己想上一想,这天底下,是否有这道理?”
“铮!”隐五娘在放于矮几上青茉莉时时弹奏的琴上拨弄一下,发出了毫无任何意义的一响。纤纤玉手,展若兰花,而后又深深地凝视武才扬一眼,优雅地微微起身,掀开车帘,翩然而出。
棉布车帘轻轻晃动,武才扬呆呆而坐。自恢复神智以来,首次被质问震撼到不亚于遭受任何武功打击的虚弱。
可是的确——这天底下,谁人是必须为谁人做些什么的?谁人不是长了手脚?
棉布车帘已停了晃动。而那“铮”的一响,却在武才扬心间久久未消。
语如弦。这才是当真的语如弦。——把那所有的什么阴谋诡计,什么布局安排,什么色情诱惑、武力逼迫等等表象都驱逐出去,是否也就只剩下一个真实的,也是最基本的问题:
你若本无用,又有谁来用你?
~第十八章 人生思考~
外界的声音表明,不但众人都开始做防范的准备工作,还搬动了许多大石头设下新的防护圈。武才扬呆呆而坐,心情一时兴奋,一时落寞,几度都欲长啸而出,发泄心头的郁闷气息,几度又在长啸出口的刹那,生生中止。
每一人在当真面临生死险境时,都会抛却一切寻常顾忌。是否便因如此,隐五娘才忍耐不下,说出了这些嘲讽之语?才运用了激将之法,试探自己当前的境界?
但无论如何,她那些哪怕算是牢骚的言语,也都符合真实。无用者谁会去用?谁就天生注定了要为不该去侍奉不该去牺牲的人,做下侍奉和牺牲的举措?站在那小姐或天龙庄安排的角度上来说,纵然所有人都死亡了,也须保护自己的生命。但站在这些执行者的角度上来说,真若都死亡了,还能有谁来保护他?又为何一定要来保护他?在任何时候,主上的意志,和执行者的艰难处境,都是成相互矛盾状态的。
武才扬掀开车帘,走下篷车。
冷风呼得席卷而来。望望四外,头顶山势绵延直若九天,远方犹有绝壁深谷,在这片里许范围的天然山凹歇息地,一众护卫和一众粉客,无论身份高低,都在不停地做着准备工作。谁也未曾闲着。
以他这篷车为中心,十辆篷车布成一个大圆,篷车与篷车之间的空隙,被石头添住。马匹均十分安分地或站或卧于石头后面。西南方向乃是斜斜向下的道路,东北方向乃是斜斜向上的山路,这两处进出山凹的要道,都以石头垒出长长的狭道,同时更在山势较缓的所有地点,都堆出拦阻石头堆,使任何试图跳下或跃上的狼,首先遭遇的均是这些防卫攻势。
所有人都在忙碌。武才扬蹲下身来,随手将积雪扫开一些,露出青石地面,而后一拳击下。拳头很有点疼,而石头只碎裂了不到寸厚,根本就无在少室死谷时手臂直接贯入的可怕力道。显然以精门功法而论,当前境界甚是低微。
测试过直接力道后,再凝神体会一下旋涡气息运转情况,发觉越是想控制那些隐约而见的旋涡气息,越是无法找到它们的正确位置,甚至那些旋涡气息也会和他捉迷藏,一旦他的意识到达,当即就会转移位置。更休说找出运用方式。
现在,他已得出了自己当前实力的结论——整体水准,最多也只是乾洲镖局内遇到的李愁多、应始叹那样的水平。说高,在暗流涌动的武林中根本排不到任何字号;说低,在寻常意义的江湖上也必然是叫得响的一方好手。
想想自己的奇怪水准:遇到朱婆龙时,被打得毫无反手能力,结果却是朱婆龙简直被吓疯般逃走;少林寺山门一战,程万斗的属下三秀才竟把他压制得毫无反手能力,然而莫名其妙中,却是三万大军炸营,心月狐、十三郎、天罡一类十三隐世、程万斗一类深不可测的超级高手,面都未见就逃得一个不剩;而现在,已经恢复了这么久,却只能达到李愁多、应始探那样的水平。
自嘲的笑了笑,暗中安慰自己:“且不管它,从这些天的经验看,我这体内暗藏的奇怪力量,似乎一遇到危险就会自动选择而出。若今夜遇敌后依然如此,便证明这种怪异难解的事,依然和藏在体内的他心通真无有关。而且即使只能一拳击裂寸厚石头,在江湖上也足够称之为神力……”
可是安慰自己归安慰自己,心头的怅然和迷茫,还是难以消除。但他的情形,和其他任何武林人都不同。由于“他心通”心法造成的心理防范因素,以及过往经历中一重重潜在的危机,使他连能够交谈的对象都没有,可谓一切都必须自行摸索。最为头疼的却是,即使真有什么博学之士,能够解释他的一切奇怪现象,他敢于直面请教吗?
“会了‘他心通’,有什么好的呢?”苦笑一下,不由自主地沉思着:“隐藏在人表面下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和言语、表情,乃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太多的虚伪,使我也只能以更虚伪的面目出现。为何会这样?……恩,若无‘他心通’能力,尚可令自己始终处于单纯心态;有了它,却会时时想着探询一下别人的真实心意。而所有的真实,都与表面上表露的大为不同。正是因此,才会始终觉得这整个世界都是虚伪和谎言构成,故此也只得以虚伪和谎言来应对。”
“对。追究到底,依旧是由于自我危机的心态。……也正如眼睛,看到了才敢真实确定。天生的瞎子,可以拿着柄探路竹杖,始终走得那么自然洒脱。后天的瞎子,就走得总是小心翼翼。失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