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可能?!”我的脑袋嗡的一下,不可能这么快吧?
“怎么不可能?当地派出所当天晚上就去你家了,例行公事。不叫抄家,算是搜索一下犯罪证据。”
“我没犯罪……”话说了一半我就打住了,跟他说没用的,“我爹知道我进来了?”
“怎么会不知道呢?不知道他来干什么?唉,老人家真可怜……蹲在外面连话都不会说了,问他干什么他只是笑。值班的武警说,他从半夜就来了,起初还带着一个半大小子,后来那个半大小子趴在他的腿上睡着了,他就背着他走了,天不亮又来了。他知道这里不让接见,只是往里看,不说话。后来胡四来给你送东西,把他用车拉走了,他扯着胡四的胳膊说,我儿子被人冤枉了,他不可能犯法的,他一直是个好孩子,咱们以后不用来了,他明天就……”
“别说啦!”我发疯似的抱起包裹冲出了值班室。
“回来!”段所在后面吆喝我,“有你的一封信!”
我木然地把包裹丢到地上,转了回来,段所拿着一个信封递给我:“就在这里看吧,不用进来了。”一看笔迹我就知道这是胡四写给我的,信封已经被打开过,我知道段所已经看了,这是规定。我打开了,上面没写几句话,就是安慰我别担心外面,他和林武最近什么也不干,帮我照顾生意,老爷子那边也不要担心,他会经常过去陪他的。二子快要毕业了,毕业以后他就把二子接到他那里,他安排人照顾。最后说,你要相信法律,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你问心无愧。落款是:你的朋友胡四、林武敬上。看完了信,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把信交给段所,冲他笑了笑:“谢谢段所,又开始给你添麻烦了。”段所把信揣到口袋里,拍拍我的肩膀说:“回去好好考虑问题,胡四说的对,要相信法律。”
提审很简单,我把黄胡子生前是怎么给我打的电话,然后又怎么开始敲诈我,一五一十地对审讯我的警察讲述了一遍,说到我用录音机录下他的声音的时候,一个警察打断了我:“慢,录音机放在什么地方?”我说,在我朋友金高家,就放在他家的茶几上,磁带也在里面,你们现在就可以去拿。警察急火火地出去了一趟,很快就回来了:“好了,你继续说。”接下来就更简单了,我说,我不放心我弟弟,就让我一个叫李俊海的朋友帮我打听黄胡子把我弟弟藏在了什么地方,后来他打听到了。当时我救弟弟心切,就和金高两个人去了发生命案的那个地方。本来我们俩想敲门进去跟他谈判,谁知道他发现了我们,让他弟弟黄三拿着枪把我俩逼进了房间,还没等我们说话,他就把我俩绑了起来。然后他就让我拿三十万块钱给他,我答应了他,让他放了我弟弟,他二话不说,抓住我的手就要拿刀子捅我,我一看不好就踹了他一脚,这时候从窗外跳进一个人来,我还没看清楚他是谁,他就开枪了,把黄胡子的脑袋打碎了。当时我懵了,拉着我弟弟和金高就跑。把我弟弟送回家以后我就拦了一辆警车投案了,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段所来带我,我以为要提审,心里一阵紧张,倒不是害怕,我是想尽早知道自己的案子将会被当作什么性质来处理。到了值班室我才发觉事情严重了,坐在那里的两个人穿着检察院的服装,我的心咯噔一下,这应该是来给我签发逮捕证的。果然,那两个人问了我的名字以后,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张纸,让我在上面签字,我低头一看,上方的三个黑体大字赫然在目逮捕证。我不想签,问他们我犯了什么法?那两个人微笑着告诉我,你涉嫌私藏枪支和敲诈勒索。我的心轻松了一下,这么说,黄胡子的死与我就没有什么关系了。让我纳闷的是逮捕证上的那行手写字竟然是涉嫌流氓罪,而我最担心的是他们将按组织领导黑社会团伙这样的罪名审我,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新《刑法》还没有出台,法律上没有黑社会这个词语。那就签吧,在这种场合下跟司法机关纠缠是自讨苦吃。
今天的阳光很好,黄澄澄的,满眼都是暖意。看守所前面的路上布满了枯黄的落叶,落叶在风中滑动,随风乱飘,树枝光秃秃的,没有了树叶的树枝麻麻扎扎伸向天空,像一根根弯曲的阴毛。灰色的大铁门缓缓拉开了,一股莫名的厌倦蓦然袭来,我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拳,脑子又开始麻木起来,我什么时候可以不再走进这个黑洞洞的大门呢?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陪着我爹和我弟弟呢?我爹一直没来看我,也许他来过,他进不来,他一直在大门口蹲着,风吹过他花白的头发,他站起来往前走……胡同在他的眼前延伸,仿佛永无尽头,身边的破砖堆、旧家什、垃圾箱和布满青苔的墙面像码在传输带上的煤块,慢慢从他的身边穿过。我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感觉自己一生的耻辱已提前来到。
时间尽管难熬,回想起来依然很快,我已经在这里呆了一个多月了。严盾来过一次,他把我叫到值班室里,丢给我一盒烟,然后垂下脑袋不看我了,喘息声粗得像拉风箱。我不知道应该跟他说些什么,陪他呆呆地坐着,脑子空得像是装满了空气。两个人闷坐了好长时间,我感觉时间似乎都停止了,挂钟的声音像火车跑。往日与他的一些谈话叽里咕噜地走过我的耳膜,让我的脑子针扎般的疼痛……严盾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他习惯性地绕着我转了几圈,重重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长吐了一口气:“杨远,什么话我也不想跟你说了……以后的路还很长,振作起来,没事儿的时候多想想你爸爸,多想想二子,我想,你会重新站起来的。我走了,也许有几年我跟你见不着面了,但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猛力一按我的肩膀,大步出门。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地折腾,折腾到天光放亮的时候我做梦了,一会儿是严盾,一会儿我爹,一会儿是我弟弟,一会儿是芳子……我很奇怪没有梦见胡四、林武、金高、小杰他们,按说我应该梦见他们的,白天的时候他们经常走马灯似的在我的眼前穿梭,一刻不停。我的生意怎么样了?我断定这里面出了什么问题。胡四又给我来了一封信,在信里他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以前我太信任李俊海了,现在他原形毕露了。我赫然有些警醒……很有可能李俊海已经染指了我的生意。李俊海怎么样了呢?他从济南回来就安顿了吗?孙朝阳再也没找过他?春明呢?他的腿伤好了没有?天顺呢?那五呢?花子呢?我的客运生意怎么样了?这一切让我烦躁不堪。胡四应该派林武去帮我照顾客运生意的,可是胡四能去帮我照顾鱼市那边吗?估计够戗,李俊海有得是话掂对他……金高走了,冷库那边交代给谁了呢?花子还在维持着新冷库吗?不会被李俊海接手了吧?
往日的一切潮水般涌进我的脑海,从李俊海陷害我抢劫,一直到他安排刘三砍了黄三,这其间很多值得让我怀疑的事情全都搅在了一起,让我猛然觉醒,原来他一直在实施他的计划,那就是霸占我的财产和地盘。无数次的,胡四和金高他们提醒我,防备着李俊海点儿,可我总是记着他是我的把兄弟,他曾经救过我的命……万般的悔恨几乎让我颤抖成了一页风中的纸条。我跟小广本来已经相安无事,可是小广为什么要拿枪去找我?这里面的内幕是什么?一定是李俊海在背后作怪,因为我知道,劳教所相对自由一些,他完全可以在里面指挥他的兄弟操作这件事情。我跟黄胡子的事情也基本消停了,可是黄胡子曾经不止一次地打电话骚扰我,说我派人把他卖服装的摊子砸了,他要跟我没完,因为忙,加上心里根本没有他,我没理这茬儿,没想到最后李俊海竟然派刘三砍了黄三。这事儿曾经引起过我的疑心,也怪我粗心,没有把事情往多处想。他为什么在那个节骨眼上要求去济南?他这是想把事情弄得更大啊……
我失眠了好几天,直到那天傍晚隔壁传来一个声音:“杨远,哥们儿陪你来啦!”
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金高!他终于也进来了!
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恍惚听见他在隔壁笑:“真过瘾啊,杨远,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