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悦马上表示愿意停战,且说自己爬山的队伍里正好缺一名像刘骏那样有丰富经验的山里人做向导,问他愿不愿意加入。刘骏摆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最后在众人的恳求下方勉强答应。却不知自己照样落入了子悦的圈套,不知不觉成了子悦的第一手下。
——亲近自己的朋友,更亲近自己的敌人。
——这一向是子悦的战术。
站在人群中的少年正漫无边际地想着自己的往事,忽听得老远处有人不耐烦地吼道:
“喂!你小子站在这里做什么?这是人家做生意的地方,每个位子都要交钱的。哎,说你呢!跛子!”
他抬眼一瞧,见是一个粗脖红脸、满身酒气的胖子向他走来,他狠狠地盯了来人一眼,道:“我的名字……”
“管你叫什么名字!你交钱了么?我是收租的阿三,这里的廊头。你若是打算在这里摆个摊子,就要交钱,明白么?”
少年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廊头?”
“就是管租店铺的。”一旁一个卖樱桃的人小声道。
“奇怪,你是哪个村的?阿三我走南闯北,这口音我还真没听过。古怪得紧!”
这阿三自己一口村话,少年听得尚且吃力,不料原来自己说的话,对方也听不大懂,不禁怔在当地,想说官话,又觉得太过假正经。张口不是,闭口也不是。
“三哥还称自己有见识,这人明明是关外蒙古人的口音,上次有位卖耗子药的,说的话与这位小哥一模一样,他就是从关外来的。”
既然已有人答腔,少年干脆闭住了嘴。
在市井里就有这样的好处,你永远不会感到孤独。关心你的人永远很多。有时候他人的热心甚至让你窒息。
阿三哈哈一笑,觉得这个回答十分满意,眼珠子一溜,溜到马上,接着道:“老弟这匹马倒是神骏,如果肯二十两银子脱手,这摊位就是你的。头一月的租钱就不用交了。”
少年道:“这马我不卖。”
“就是就是,三哥又不是没瞧见人家的腿不好使,还要人家的马……”黑暗中,有个人咕噜了一声。
阿三的眸子恶狠狠地扫过去,却一连看见七八个脑袋畏畏缩缩地扭过去,找不着目标。
少年将头上的帷帽揭下来,笑道:“三哥贵姓?租摊位的银子我暂时没有。马也不想卖。不过,我看三哥的这颗虎牙不太好,只怕已烦忧了三哥多日。不如我替三哥拔下来,再开一剂药,消消肿。这诊金我就不要了,三哥让我在这里摆摊三日,如何?”
虽是黄昏,天色还不是很暗。少年身量修长,长发微卷,饱满高昂的额头之下,双眸灿若秋星。他原本紧闭双唇,显出一副苦思的样子,不免给人抑郁之相。想不到他启唇一笑,态度温婉,再加上一连叫了五声“三哥”,阿三呆呆地看着他,怎么也硬不起心肠。
一句话正问到痛处,阿三禁不住哼了一声,口气终于和缓了下来:“请问小哥做何营生?”
“小本生意,江湖郎中。”
“一看你就像。”
尽管朝朝暮暮都想跑江湖,一听见有人这么说,他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你不想租个店房么?一季的租金只要六十两。铺房也有不少:大房每季四十五两,中房三十六两,小房三十两……”
“我暂时没有钱。”少年很坦白。
“好罢,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哄人的。你真的会拔牙么?……我是说,你拔得动我的牙么?”阿三盯着少年苍白修长的指尖道。
“拔得动。”少年淡淡道,从马背上拿下来一个红杭细绢的包袱,掏出一个描金的医箧,从中抽出一个精巧无比的铁钳。
旁边的人伸长了脖子,仔细地打量着少年这套一看便知价格不菲的工具,都道:“乖乖,这个东西可是真货,我想不出除了拔牙,它还能拔什么。”
他找旁人借了杯水,仔细地净了净手,将一小团药棉塞在阿三的口中,轻声道:“你别看着我,行么?”
阿三点点头,紧张得满头大汗。
少年钳住那颗虎牙,笑道:“我还得再等一会儿,等药性发作了才好。不然你会痛的。”
听了这话,阿三松了一口气,却不料少年手腕忽地一拧,已将那颗虎牙无声无息地连根拔下。
旁观客都瞧得喝起采来。
阿三“嗯”了一声,将腮帮子捂了半晌,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道:“好手艺!你就在这里摆摊子吧,这一个月的租金,我替你出了。”
“那就多谢了。三哥贵姓?”
“我叫姚仁。你呢?”
“真巧。”少年捋了捋被风吹到脸边的长发,苍白清秀的脸上掠过一丝神秘的笑,道:“我也叫姚仁。”
“好!有缘!过几天我请你喝酒。”姚仁兴奋地高喊了一声,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大名已被这少年不动声色地盗用了。——其实也谈不上盗用,这镇子原本以姚姓为主,光叫“姚仁”的就有七八位。多此一人,不算稀奇。
“谢了,我不喝酒。”少年婉言相谢,深知自己的食忌早晚会招惹麻烦,不免感到一阵羞愧。可惜这话姚仁却没听见,已大步地走了。
看着姚仁的背影,少年回过头来,身无分文,饥饿无比,却仍像只呆头鹅般傻乎乎地站在众贩之中。半晌,旁边卖樱桃的老汉终于问道:“姚仁,你真是来摆摊的么?”
少年一愣,一时还未想起这就是自己的名字,脑袋用力一点,道:“是啊,老伯。”
“那末,你为什么不吆喝?就算你很会拔牙,也得用力吆喝,才会有人理你。何况这是你来的第一天,谁也不认识,也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不吆喝怎么行呢?”
“我很饿,没力气吆喝。”他老实地答道。
“这是半碗樱桃,我卖剩下的,你先吃了吧。”
“抱歉得很,我……不吃樱桃的。”
“就算饿死也不吃么?”觉得少年不识抬举,老汉顿时不高兴了。
少年讪讪地一笑,没有答话。
“随你便罢,看来今天你是挣不到钱了。现已日暮,这集市已渐渐散了。”老汉站起身来,收拾起罗筐和担子。
少年皱起双眉,正在想自己该往何处落脚,听得另一个方脸长鼻,卖糖炒栗子的中年汉子碰了碰他的胳膊,粗声粗气地道:
“你要吃花生么?我这里还有半包,是我老婆用盐煮的。……看你这小子白脸净面的,也不像是受过苦的人,怎么忽然间就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你娘老子都死了么?”也不管他要不要,将一个纸包硬塞了过去。
“哦!盐煮花生?这是我姐姐最爱吃的,她生闷气的时候,一次能吃满满一碗呢。闻起来真香!里面用茴香和草果,对么?我母亲特别喜欢茴香。多谢大叔!”少年充满感激地说了半天,顿了顿,又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不,我不能吃花生。很抱歉,谢谢你。”
“连花生也不吃,你是有病么?”
“这个……咳咳……我……总之……”
“我这里还有一个烧饼,烧饼你总能吃吧?”
“请问上面可有葱和芝麻?”
“废话,没有这两样那还是烧饼?”
“抱歉得很……”
“老弟,你这麻烦的毛病是怎么弄出来的?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想必大叔也看见了,我先天不足。”
“哦!”那一群贩子交头接耳了一阵,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讨论了半天,终于道:“小子,馒头你总吃吧?”
“……我没有钱。”
三人从怀里各掏出一枚铜板,交到另一个贩子的手中,从隔壁的摊子上买了一个馒头:“拿着吧,这也就是三文钱一个,算是大叔们请你的。小小的年纪,这不吃那不吃的,怎么长大呢?”
那馒头白暄暄的,热腾腾的,交到手里,微微发烫,上面的薄皮紧绷绷的,没有一丝皱纹。少年心头一热,颤声道:“谢谢各位大叔!”说罢,低下头去,将馒头一小块一小块地掰下来,递到口中,细嚼慢咽。
“啧啧,你就这样吃馒头呀?——真斯文!我还是第一次见人这么吃馒头,回去我也教我家闺女去。请问烙饼卷大葱该怎么吃?”
“我没吃过。”少年很客气地答道。
“你若吃起它来,绝对不会像是在吹喇叭,对么?”
“我想不会。”
群贩又嘀咕了起来。
那馒头大得好像一块枕头,人群都散尽了,他还没有吃完。渐渐地,长街上烛火荧荧,行人冷落。他独自站了一会儿,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雨。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有钱,居然连个落脚之处也没有。仓皇之中拉住一个路人打听,方知小镇东头的山腰上,有一座荒庙,以前是叫花子们常睡的地方。
“那里倒是可以避风辟雨,只是不大辟邪。小哥若还有别的去处就不要去了。听说……闹鬼。”
那庙看上去果然颓败。
窗纸上纵横交错着蜗牛吐下的银线。大门虚掩着,歪向一边。门前长草埋径,几块断石,零落一地,一株老树被一枯藤缠得枝脉卷曲,张牙舞爪。山庙的背面是一片更加荒莽的山麓,连绵起伏,不见尽头。乳白色的山雾却像狂泄的海水从山顶涌下,在山庙的上方平铺开来,当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远处春雷隆隆,闪电辟空,那漩涡缓慢地旋转,在电光下,升腾着一团可疑的红色……
可是雨声和隐隐的雷声,反倒给山庙增添了一种异样的宁静。他走到门口,看见一排雨水沿着前檐滴下,打在破碎的琉璃瓦上。门左有一只破了口的水瓮,水滴在那里溅出一种奇异的回声。疏密有致,仿佛隐含着某种诱人的节奏。他久久地凝听着,思绪滑向远方。
直待到他定下心神,才发现窗内透出一团微微的火光。
里面有人。
他牵着马,推开门,走了进去。
子忻就是在这里第一次遇到竹殷的。
第七章 竹殷
竹殷是一位俊美的年轻人。一头暗红色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