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的大夫,卖药的摊子倒有好几个。如有江湖郎中或游方和尚路过,村人一见,便蜂拥而来,把那十几个月没看的老病、慢性病、不要紧的病、没钱瞧的病都搬了出来。只为江湖郎中收费极低,实在无钱,送一篮子花生、鸡蛋也能打发。
子忻一到东塘镇,加上姚阿三的大力推荐,这一天,他几乎是从早忙到了晚。究竟拔了多少颗牙,开了多少张方子,连他自己也弄不清。
到下午集市更盛,求医的人更多的时候,阿三见他忙不过来,便自作主张地替他赁了一间临街的小铺。原先的铺主是位布商,因开业不到半年便亏光了本,怕人追债,卷着家当连夜跑了。留下一房半新不旧的家俱。铺子的后面连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当中一口水井。自带着一套厨房和卧室,所以租价不低,十分干净。子忻刚刚开业,只交了五两银子的定金。阿三拍着胸脯道:“瞧老弟的手艺,挣银子只是早晚的事。这些琐事都包在你三哥身上!你只用每隔十日交我十两银子就行。”
说罢,叫来一帮人替他洒扫庭院、张罗布置。桌椅一摆,药枕一放,现成的笔砚一搁,却也是一间像模像样的医馆。这一番忙碌,眨眼间便已天黑,众人渐渐散去,子忻颇觉疲惫,也懒得做饭,啃了三根黄瓜,出门买了些日用之物,烧水洗过了澡,便将自己的行李打开,收拾收拾床铺,斜躺在床上读书。
桌上的一只绿烛似乎掺了假,点燃之后没过多久,就烧去了一半。且烛芯噼叭作响,烛光飘浮不定,整个屋子也跟着烛光一起跳跃起来。
接着,书上的字也浮动起来。一阵心烦意乱,他将书抛到一边,点起了另一只蜡烛。
正在这时,门忽然“吱”地一声开了。
他这才想起,因来得匆忙,并未锁门。自己身无余物,难道还怕偷儿不成?岂不料进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绿衣双鬟,极瘦的脸上,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她身手敏捷地走进内屋,身后背着一个大包袱。看到子忻,“咦”了一声,好像十分惊异。
“喂!你是谁?几时住进来的?”没等子忻张口,女孩叉着腰,对他毫不客气地道。
“下午。”
“这里!这间屋子!是我的地盘。”女孩目光凌厉,神态凶恶,显然是发了怒:“你——出去!”
子忻刚要开口,又听得一声尖叫,女孩跑到床边,跺着脚大声道:“我的被子和枕头呢?怎么都不见了?你把它们弄到哪里去啦?”
实际上刚住进来的时候,打扫卧室并没有花去什么工夫,里面十分干净,床上的铺盖异常整洁。尽管如此,子忻还是洁癖发作,将床上所有东西都卷了起来,塞进一个木箱里,然后换上了一套全新的。
“请问,这里真是你的屋子?”子忻不紧不慢地道。
“这是一间空屋子,谁先发现谁先住。”女孩站到他面前厉声道。她的个子明明矮他一头,却毫不示弱:“我已在这里住了两天了。”
“有租契么?”
“没有。”女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有,”一纸租约就在抽屉,他拿出来,递到女孩子的手中,“我交了五两银子的定金。”
女孩子将租约细细一看,“哼”了一声,道:“你有银子,很了不起么?”
“不敢。”
“走就走,谁希罕这破屋子!”女孩子身子一拧,包袱一甩,昂着头,顷刻间又大步地走了出去。
一场误会。
所幸这女孩子来如电去如风,并不死缠到底,他松了一口气。
接着,因这突然而来的兴奋,他了无睡意,复又躺在床上读书。
到了夜半,风雨忽至,听见远处隆隆的雷声,他起身关窗。想到方才正因为门没有锁上才引起了麻烦,便行到厅前,找到门栓,正要将门拴好,忽然发现那绿衣女孩并没有离去,只是将包袱顶在头上,蜷身抱膝地缩在门檐下避雨。夜凉如水,她只穿了件很薄的衣裳,冻得牙齿咯咯直响。
子忻微微一愣,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女孩一翻白眼:“关你什么事?”
“进来,”他拉开了门,“外面很冷。”
“这里很好。”
“你若真的无处可去,今晚就睡在屋子里好了。”子忻慢吞吞地道。
“谁希罕你的屋子!”
“那么……请便。对了,忘了告诉你,对门大叔家有只看门的大狗,小心……”
这话还没说完,女孩“哧溜”一声从他的腋下钻进门内,将门死死地关住。
“你怕狗?”
“谁说我怕狗?”
客厅十分狭小,女孩子四肢纤细,瘦骨零丁,神色警惕地打量着子忻。
“你是干什么的?”打量了很久,她突然问道。
“我是个郎中。”
“一点儿也不像。——你看上去很小。”
“请问小姐贵庚?”
“十三。”说完这两个字,她“啊啾”了一声,打了一个喷嚏。
“厨房里有热水,需要我替你端进来么?”他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别嘘寒问暖的!平生最讨厌你们这些假献殷勤的男人!”丢下这句话,她登登登地奔到厨房里,过了半天,又远远地叫道,“喂!你过来!”
他只好拄杖过去。
“这桶水太重!”她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腿:“你要是扛不动不要勉强。”
无论说什么话,她都没有半分惭愧的意思。
他一声不吭地将一桶水替她拎到卧室。
“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还傻乎乎地站在这里做什么?人家要洗澡。”
他走出门外。卧室里哗哗一阵水响,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女孩子整整齐齐地换了件干净的花裙,将湿漉漉的长发团在脑后,歪着头道:“我洗完了。”
她光着一双雪足,趿着睡鞋,在细小的踝骨上方,刺着一个小小的漩涡。
显然,她没有半点要将卧室让出来的意思。
他只好道:“嗯……你睡吧。”
“我睡客厅的地板上就行了。”女孩子将床上细白花被一抱,将枕头咬在口中,道:“床让给你好啦。”
“这是我的被子。”他道。
“难道你要我睡在冰冷的地板上?”女孩子目光一凛,又露出方才那种凶狠的神色。
“我到朋友家借宿一夜,明天上午再回来,”他淡淡地道,“等我回来的时候,希望你已经消失了。”
“好罢,看在今天你让着我的份上,我会尽快消失的。”她硬梆梆地道。
“那就多谢了。”他向大门走去。
“喂!这么走啦?把你值钱的东西一起拿走。”
“我没有值钱的东西。”
“书呢?这些书……《云梦灸经》什么的,你也不带上?”她看见扔在床头上的几叠书,大声道。
“放在这里没关系,我明天还会回来的。”
“明天见。”
毕竟还是个孩子,虽然有些不讲道理。他笑了笑,走出门外,替她掩上了门。
这一夜,他只好又睡在那座荒庙里了。
庙内一片漆黑。他没有遇到竹殷,只是感到莫名的疲倦,和衣倒头就睡着了。
次日巳时初刻,他吃完早饭回到自己的诊室,早已有七八位病人候在门外。他打开大门,请他们到客厅内坐下。正欲到内室去多拿一把凳子,一推门,门内传来一声尖叫:
“别进来!”
天!那个女孩子还没有走!
他好像中了一刀般死死地定在门边,好不容易将脸上的表情恢复平静,然后尴尬地回过头去,向客厅里十几双齐刷刷的眼睛笑了笑,消除自己是个人贩子的嫌疑。掩上门,回到桌前,继续开方诊脉。
想到厨房喝杯水,必须经过卧室。
这一上午,他就在口干舌燥之中过去了。
到了中午,他速度奇快地看完了最后一个病人,便将开诊的牌子一摘,大门一掩,见内室仍无动静,便敲了敲门,问道:“姑娘,你起来了么?”
“我起不来啦!”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明显地带着哭腔。
他无可奈何地推开门,来到床边。发现女孩子紧紧地裹着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两只眼睛肿得好像一对核桃。心中微微一惊,道:“怎么啦?哪里不舒服么?”
女孩子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你……你别碰我!我要死啦!”说罢便将被子蒙住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吓了一跳,继续问道:“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要死了呢?”
“我要妈妈!”
“你妈妈在哪里?我去把她找来。”
“我妈妈早死啦!”她哭得更加伤心了。
“你爹爹呢?你是这镇子里的人么?”
“我爹爹不喜欢我,要把我嫁给一个臭男人。我从家里逃出来啦,准备去找我姨妈。”大约被子里太闷,她又把头探了出来,泪光闪闪地看着他。
他不便多问,拿了把椅子坐到床前:“把手伸出来,我替你把把脉。——你还有力气哭,显然一时死不了。”
“可……可我一直在不停地流血。”从被子里伸出来的半只手臂,细长而光滑。
他摸了摸她的脉,收回手,道:“不要害怕,不碍事。”
“什么叫不碍事?我的肚子痛得要命。”
“你有姐姐么?”
“没有很亲的。”
“这是……女子……嗯……天癸……”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辞句。
“什么是天癸?是天上的鬼么?”
“不是……”
“究竟是什么嘛?!”
“唔……你识字,可曾听说过‘程姬之疾’?”他换了一种说法。
“没有,”女孩子疑惑地摇了摇头,“程姬是谁?”
他垂头苦思,搜肠刮肚地想找出个妥当的解释:“是这么一回事。以后你每个月……都会这样……你要习惯。”
“是么?每个人都会这样?你也会么?”她惊奇地问。
“不不……”他头大如斗,“只有女人才会这样。如果你这样……那就说明……你成了一个女人……”
平生从没遇过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