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孙之恒听到消息大怒,派人来找她去理论。到达清欢阁时,老先生正坐在花厅里和一班清客闲聊,还没等她张口,就滔滔不绝旁征博引地将她教训了一顿。言下之意,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刚刚入行,手生耳嫩,对长辈说出来的话要保持敬意。
“我老老实实地听他说完。说完之后,就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道:‘老先生,你错了。’”
子忻愕然,又觉得好笑:“他不至于听了这一句话就抽起风来罢?”
苏风沂嘀咕了一声,低声道:“当然不至于。可是他死不认错,还说我一派胡言。我只好据理力争,列出七条理由,将他的话句句驳倒。在一班清客面前,他的脸顿时有些挂不住,先是僵立了片刻,突然倒地抽搐起来。”说罢,她振振有辞地补充:“其实我说的都是真话,难道我不该说真话么?”
子忻转过头去,在黑暗中看了她一眼,朦胧的月光下,只看见了一双黝黑的眼珠:“说真话很重要,不过,老年人的健康也很重要。”
“难怪你我不是一行。”苏风沂冷笑。
还有什么比这更荒谬的事情么?
仿佛某种宿命的安排,他和这陌生的女人再一次在黑暗中同行。
看不出自己和这个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他已被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偶合紧紧缠绕。
没有火把,没有灯笼,十足的漆黑,死一样沉寂,马蹄踏过虫声啁啾的小道,树叶在蹄下翻滚。
他听得见身后女子微闻的呼吸。在马房里呆了一夜,她的身上有一股干草和马汗的味道。方才两人仓促相见,她显然为自己的狼狈感到不安。眼瞧着他走近,顾不得手上缠着绳索,纤指掠鬓,仓皇地摘去发根上的几径枯草,婉转低眸间流溢出一道眼波,露出柔曼可掬的羞态。
他从这种羞态中找到了一缕失落的乡愁。便在惆怅中,听凭她的手妖娆地绕过自己的脊背,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腰带。——他再一次听见了她的心跳,无数个狐狸的故事在脑中闪现。
蓦地,他想起了自己的原则,绝不卷入任何陌生关系的原则,突然挣开她的手,跳下马去,在路上捡了一段枯枝,用火折点燃,做成一个火把。
在夜路中暗行良久,忽见一丛明亮的火焰,苏风沂不由得眯起眼,曼声低笑:“此时夜行比举火安全。你可知道燃犀烛照的典故?这座林子里的山神树妖,只怕要被这刹那的火光惊动了。”
说罢歪着脑袋,促狭地看着他。
他环视四周,但见树林憧憧,无风自动,林中的每一个孔穴都有奇异的声响。不禁顿感森然,仿佛走入水中,魔族毕现。
正当此时,突见路中盘着一条金环大蛇,正要扬鞭示警,马倒是眼尖,已从蛇身上轻跃而过。那蛇“嗖”地一声,受惊般飞快窜入草中。
紧接着忽听一道劲风传来,两人不觉将头一埋,耳边“铛”地一响,一支红杆铁镞的黑羽长箭已牢牢地钉在火把上。劲道十足,竟将那枯枝射了个对穿!
“有人!”
子忻眼疾手快,扔开火把,一手抓住苏风沂,从马上滚落,藏入一棵巨树之后。马亦机敏,悄悄躲向道外深草。
天地间复归宁静。
短暂的宁静之后,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小径上有人在黑暗中飞奔,马鞭甩得忽忽作响。而树梢微动,追逐他的人在空中疾掠,飞箭如雨,穿梭而下,流星般一支一支钉入土中,直至没羽。俄顷,天色微朗,一隙惨淡的月光朦胧照落,那马一声惨嘶,狂跳而起,坠地而亡。马上人腾空而起,横掠十丈,足尖轻点,在树枝中疾窜,不偏不倚,落在两人躲藏的巨树之上。
那些长箭毫不迟疑地追踪而至,只听得“叮叮叮”数十声,已从上到下地射了整整齐齐的一排。子忻暗忖,便是强弩亦无此劲力,必得两个内功深厚、膂力超群之人交替发射,方能至此。
木弓、竹箭、铁镞、藤弦。
——江湖上只有两人以此技闻名,便是人称“路氏双弓”的路天鸿、路天羽兄弟。
两人平日形影不离,都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杀手,信用极佳,接受黑白两道的雇佣。凡被他们追捕的人,多半来不及看见真身,便已被乱箭射成刺猬。
他们的原则只有八个字:“只有价钱,没有态度。”
——干好事还是干坏事,完全取决于雇主的立场。有可能兄弟俩在上半年的某个时候四处暗杀、放火投毒、无所不为,惹出无穷祸端,欠下数条人命;而在下半年的另一些时候历尽艰险、突入丛围、抢救人质,坦然接受受害者的磕头谢恩,倒头大拜。
只要一纸合约签定,在合约规定的时间内,他们对雇主绝对忠实,再高的价钱也不能将他们打动。
无论哪一项任务他们都善始善终,心无旁鹜,体现出难得的敬业精神。
所以一个人一旦成了路氏兄弟的目标,他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难逃一死。
果然,树上人被这密集的飞箭追得无处可去,忽朗声道:“兄弟姓郭,路经此地,惊动宝山,不意搔扰二位,开罪之处,在下赔礼。所谓‘车过压路、马过踩草’,两位若想要个买路钱,郭某定当拜纳,请但说无妨。”
这姓郭之人说得一口镖局里“点春”的套话,一副老江湖的样子,却显然并未猜出路氏兄弟的身份,还以为自己遇到了山贼。
只听得远处树梢上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有人买了你的命,给的价钱合适,我们就来了。”
子忻在树下正听得专心,苏风沂忽然抓住他的手指,往树干上轻轻一按,接着便将手指放在他鼻尖之下。
指上一团黏稠,更兼一股浓腥的血气。他心中一惊,便知树上人已受重伤,血沿着树干长流而下,竟滴到了苏风沂的身上。当下倒有些佩服,方才此人朗声一喝,形同狂啸,震耳欲聋,草木皆惊,非但不露半点受伤痕迹,反而含有威慑之意。
路氏兄弟果然迟疑了一下,飞箭骤停,树上人已在这当儿从树上滑落,眼见着就要着地,却再也支持不住,“砰”地一声掉了下来,正落在两人跟前。子忻伸过手去一摸,那人失血过多,已然昏迷过去。
便在这刹那间,飞箭又暴雨般射来,子忻忙将苏风沂推入草丛,挥鞭一卷,将那人拖到树后,待路氏兄弟袭近,忽扬鞭一扫,将一枚竹箭卷入空中,只听得一人“啊呀”一声怪叫,显是痛楚已极,另一人惊道:“老二!点子硬,有帮手,先撤了罢!”
话音未落,人迹已远,数十丈开外,仍然听得见路天羽的惨号。
怕是有诈,两人在树丛中又伏了片刻,见动静全无,这才探出头来,检查那姓郭之人的伤势。
苏风沂道:“阿仁,他还没有死!”
子沂眉头一皱,道:“你叫我什么?”
“阿仁。——你不是叫姚仁么?”
“那就叫我姚仁。”
“哦,好的。”
他回过头去,点燃火把一照,见那人身形魁伟,眉目高耸,长着一脸的落腮胡须,相貌甚是英武。离他不远处的地上,倒插着一柄宽脊铁剑,雄狮吞口,护手上缠着厚厚的红裯。只是他的肩上有两个黑乎乎的血洞,想是曾被竹箭穿身而过,只怕还被牢牢地钉在树上。逃生心切,他竟将竹箭全部拔出。如此时刻,正要稍安勿动,涂药止血,他偏还攒足最后一口底气,长啸慑敌。自然支持不住,昏迷过去。子忻手忙脚乱地替他止血,在他身上又捏又掐地折腾了半晌,也不见醒来,只好让苏风沂从林中牵回坐骑,将那人抬上马鞍。
“一定要救他么?”见那人一袋土砖似地压在马上,差点把马背压垮,苏风沂道,“夜黑风高的出现在这里,还被杀手追剿,我看多半不是好人。”
“他还没死,总不能将他扔在这里不管。”
“他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难道树上的两个人真的走远了?你就不怕惹祸上身,被人射成刺猬?——让这半死的人占着马,出了事谁也跑不掉。”
“你说得不错,”子忻淡淡地道,“他跟我没什么关系,你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说罢一手牵着马,再也不理她,只顾前行。
她独自在黑暗中站了片刻,眼泪涌到眼眶,又强行收住。末了,一瘸一拐地跟了上来。
子忻手杖轻点,与她同行了十来步,两人都跛着足,不知不觉中便走成一模一样的节奏。子忻顿时烦躁起来,猛地停住脚,问道:“你的腿真的伤得很厉害?”
“不厉害,就是有点疼。”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坐下来,我瞧瞧你的伤。”他冷冷地道。
“你先把火把灭了。”察觉中他情绪恶劣,她警惕地找了个树桩坐下来,却又大大咧咧地将右脚蹬在他的膝盖上。
他将火把一扔,脱下绣鞋,除去绫袜,手在光滑的足背上轻轻一捏。
“嗷!”苏风沂尖叫一声。
她的足踝处果然高高肿起,想是方才与人争斗所致。一时也找不着消肿的药,他替她穿好鞋子,道:“既然你走不动,不如我背着你好了。”
他宁肯背着她,也不想看见她一歪一跛的样子。
“不用,我扶着你走就可以了。”说罢挽住他的手,将身子紧紧地靠着他。
他耳根通红,浑身僵硬,一万个不自在,讷讷地道:“你其实也可以坐到马上去……”
“我才不和那身份不明的臭男人坐在一起呢!”她气得大声嚷嚷,“呸!呸!呸!”
还能怎么办?他只好扶着她继续往前走。
透过树缝,几粒星光钻石般地在墨色的天际中闪烁。
夜风徐来,松露欲滴,林中缓缓地飘动着一团稀薄的白雾。
一切都那么宁静,宁静得令人窒息,宁静得令人恐惧。
走了一会儿,子忻发现身边的人毫不颠踬,已恢复了平常的步态。
“刚才你的腿好像很痛,这么快就好了?”他忍不住问。
“给你一吓,当然就好了。”她痛得钻心,却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