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做当然不是出于怜悯。
“我希望你有一百条命,因为你死一次,远远不够。”
倘若没有受伤,凭着掌中的铁剑,郭倾葵或许还能与沈空禅周旋片刻。照目前的情形,他毫无胜算,何况树上还有路氏兄弟。
沈空禅手指微动,刀已在手。
无路可退,他忽然暴喝一声,提着铁剑向前冲去!
谁知就在这一刹那间,忽听一人尖声道:“且慢!”
车厢门“当”地一响,苏风沂从车后疾步蹿出,一手拉着沈轻禅,一手将匕首按在她的颈上,厉声对沈空禅道:“你若敢伤害他,我就杀了你妹子!”说罢,她装出邪恶的样子,故意将刀尖提起,在沈轻禅的脸上轻轻比划。
沈空禅不为所动,继续向前走。
“别过来!听见了吗?我叫你别过来!”
见白衣人神色诡异,苏风沂拉着沈轻禅,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一步。这一瞬间,白衣人已鬼魅般地扑了过来!不等她来得及动手,苏风沂只觉肌肤忽地一凉,一只冰冷的铁手已搭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摩挲着。
铁手擦过匕首的边缘,发出刺耳的声响。沈空禅的眼中,忽如春水一般柔静,仿佛正在欣赏仙乐。
“拿开你的臭手!别碰我!”
铁手果然移开,移到了沈轻禅的脸上。冰凉的铁指勾住眼罩,轻轻掀开一角,很快就放开了。
他的脸色已够苍白,此时却变得有些发青。
“是谁伤了你的眼睛?”他的音调蓦地转柔,充满关爱。
沈轻禅看着他,淡淡地道:“这是我自己惹来的恩怨,与你无关。你若不想人家剜去我的另一只眼,就快些离开这里。”
沈家的七个孩子当中,她的年纪最小,而且是惟一的女孩,从小就备受宠爱,在兄长面前骄横成性。
“不必担心。你原本是个美丽的女人,”沈空禅的手仍然留在她的脸上,声调里却多了一份惋惜,“少了一只眼睛,你会成为一个英俊的女人。”
苏风沂冷冷地道:“你若再不离开这里,我就让她变成一个浑身是洞的女人!”
沈空禅偏过头来,一双浅灰色的眸子打量着她,良久,脸上浮出讥诮之意,道:“是么?你真的要杀她?”
“你以为我不敢?”
“在回春堂门口,是你扶着她下的马车?”
“那又怎样?”
“是你让她坐在藤椅上,自己替她排队?”
“……”
“是你带着她见了沈拓斋,又送她上了马车?”
“……”
“如果你真想杀她,”沈空禅慢吞吞地道,“那就请便。”
话音刚落,他已然出手。“当”地一声,苏风沂只觉一股大力袭来,那百炼精钢的匕首凭空飞了起来,折成两断。
而他的另一只手已经出刀,径直向郭倾葵的头顶砍去!
沈空禅刀法简练,以内力刚猛擅长。虽非变幻莫测,每一击却绝对有效。
只这一刀,他已封住了郭倾葵所有的退路,令他除了迎头还击,别无他法。
而以郭倾葵的伤势,只要他接了这一刀,必当吐血三升,五内俱伤!
那一刻,苏风沂感到沈轻禅的身子猛然一抖,手中已多出了一把剑,可她并没有出手。那剑眨眼间便已回到鞘中!
“呛”地一声,火星四溅!
不知哪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替郭倾葵接住了这一刀!
紧接着,刀光呼啸,如闪电般惊起,两个人影一掠十丈,到了空中。
落叶如雨,纷纷扬扬地洒下来。
苏风沂抬头一看,喜道:“是唐蘅!”
沈轻禅道:“咱们快走!”
郭倾葵解开死马上缠绕的绳索,将苏风沂送到另一匹马的背上,扔给她一套缰绳,道:“你快带沈姑娘回客栈。”
苏风沂忙道:“你呢?你为什么不走?”
“我得留下来帮忙,唐蘅一个人只怕应付不了。”
正说着,刀声突静,一个白影远远遁去。唐蘅轻飘飘地从树上落了下来,笑道:“谁说我一个人应付不了?他不是已经跑了?”
三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苏风沂道:“路氏兄弟呢?他们也跑了么?”
“跑了。中了唐门的暗器不跑,难道还等我给他们解药不成?”
沈轻禅的嘴皮动了动,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半晌,终于道:“你……你可伤了我三哥?”
“没有。——我怎么敢伤你的三哥?”
“那他怎么也跑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只是跟他说我挺喜欢他的,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到茶庄去喝杯茶……他一听这话,扭头就跑了。”唐蘅抱着胳膊,倚在车壁上,半笑不笑地看着三个人,修长的十指上,涂着红红的丹寇。
第十七章 雏菊
唐洹并不喜欢出门,特别是出唐家堡。
一个人若是到了四十五岁才终于回到自己的家,不免会对这个家产生一种说不出的眷恋。唐洹的父亲唐隐戈是位行踪诡秘的道长,在云游的路上偶遇一位随父出行的大家闺秀。两人只有一夜之欢,之后,唐隐戈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唐洹的母亲因此大受连累,在家人的白眼和四邻的唾沫中生下了这个没有名份的孩子,郁郁寡欢地守着他,苦等夫君的归来。可是,唐隐戈显然不相信春风一度便能开花结果,继续云游,将这个女人忘得一干二净。
唐洹对母亲没有很深的印象,只记得她足不出户,一双泪眼终日红肿着。她苍老得很快,去世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唐洹便这样不清不楚地住在外公的家里。那是个官宦之家,里面的人即使是对僮仆也很客气,他既没受过虐待,也没被人注意。大家只是不怎么提起他,和他打交道也没什么热情。他就像一个虚无的气泡那样在深宅大院里生活了四十年,除了自己姓唐之外,对身世一无所知。唐洹四十五岁的时候唐隐戈已是个童颜鹤发的老道,故地重游,惊奇地发现自己原来还有一个儿子。这种惊奇对他来说,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偏偏他的另一个儿子二十几年前便已去世。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一脉在他手中已然断绝,发现了唐洹不啻于喜从天降。唐洹也很争气,从小精明能干,长大了便一直替外公打理家族的生意。他是总管,是亲信,忠心耿耿、不知疲倦地替外公挣了无数的银子。但钱一到账,外公便会挪走其中的一大部分,分给自己那几个写诗作画、无所事事的儿子。等所有的人都分到了,才会想到给他留一点,意思一下。
他知道自己再怎么努力,在这个家也只是个外人。没有名分,只能忍气吞声。四十多年来他已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感激外公收留了他,信任他,给了他这份吃穿不愁的生活。唐隐戈为此深感内疚,亲自到他母亲的墓前痛哭,还请了媒妁,拜了岳父,让死去的人恢复了唐家儿媳的身份。
唐洹终于时来运转。唐隐戈带着他回到唐门,四处打点,让他名正言顺地继承了自己所有的财产。过了一年,仍然率领唐家在债务中苦苦求生的唐浔因身体原因请求辞去唐家老大的差事。彼时这个炙手可热的“掌门”位置已不再有吸引力,反而成了麻烦的象征。恢复了身份的唐洹在水字辈中排行最高,正想大干一场,扬名显父,便顺理成章地继承了老大的职位。
雅室遮着厚帘,显得有些昏暗。
唐洹喜欢背对烛光,将自己隐藏在昏暗的角落里。他是个英俊整洁的男人,四十几年谦恭谨慎的生活,他的面容比大多数趾高气扬的唐门子弟看上去要沉稳温和,谈吐也很有分寸。毕竟他外公亦是一郡之地望,与唐门门第般配。从小耳濡目染,也是知书达礼。加上从商多年,比起只会耍嘴皮子躲债的唐浔更懂得经营。他很快就赢得了长老们的好感。
唐洹对唐门的女人毫不了解。除了几位曾经在江湖上以暗器出名的堂姐堂妹之外,他这一辈的唐门儿媳大多是和他母亲一样死守深闺、足不出户。
只有唐潜的夫人吴悠除外。
自从她出嫁之后,从未踏进唐门一步,作了二十几年货真价实的“没进门的媳妇”。这一点在老一辈人的眼里,无疑是莫大的耻辱。但老人们很快找到了平衡,因为吴悠亦从不与自己的师门往来。她是神医慕容最得意的学生,二十几年来却与慕容无风不搭一言,亦从不回谷拜望师长。她就这么离经叛道地生活在与唐门一街之隔的平林馆内,倔强地与族人对抗,让所有的人都对她无可奈何。唐洹一直以为除了重病求医之外,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与这个女人见面。
而他上午却收到了一封吴悠的短笺,请他到临江街上的福庆茶楼一见,有事相商。
就算这样堂而皇之的一纸招唤显得无礼,他却不得不去。唐门的人,还没有谁敢不给唐潜一个面子。
午时刚过,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一个披着深碧色斗篷的身影从容而入。
斗篷滑落的瞬间,他眯起眼,悄悄地观察那女人优雅的举止。她的侧影仿佛一道射出云端的月光,面容白净、双眸深沉、表情神秘。
——原来年近五十的女人也可以这么美。她的胸挺得笔直,甚至有些故意向后仰起,头傲慢地昂着,脑后盘着一个桃心髻。见了他,微微一笑,裣衽作礼。唐洹亦还了一揖。
“大先生贵人事忙,吴悠本当亲到府上拜望。无奈诸多不便,只好委曲先生到茶楼小叙。失礼之处,万望海涵。”她用词谦恭,却并不由衷。
唐洹不以为意:“都是自家兄弟,你来我往还不是一样?弟妹如此客气,倒见外了。请坐,上茶。”
她将斗篷交给侍从,款款入座,接过青瓷茶盏,淡淡一笑,单刀直入:“听说唐门的规矩,刑堂之主一律世袭?”
“不错。传到潜弟的手中已然是第六代。”
“这么说来,如若唐潜退休,接替他的人就会是唐芾?”
“肯定如此。”
——这是唐门人尽皆知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