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展鹏终于吐出了一口气,不禁对慕容无风的气度大为佩服。
“说到这汤,我却有个典故。”秦展鹏笑着道:“我若说出这一颗颗珍珠一样的东西是什么,保证诸位再喝的时候一定要想一想。话说天山之上有一种巨蛙,人称雪蛙。入药极佳,却极难捕捉。一只便在市场上昴至百金。这一颗颗圆溜溜的东西,便是这雪蛙身上的卵。两只雪蛙才能做出这样的一碗汤来。”
他的话一说完,慕容无风的眉头便皱了皱,觉得有些作呕。荷衣偏偏又扭过头来,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我叫他们拿痰盂来。你是不是想吐?”她忍不住道。
慕容无风淡淡地道:“喝了一大碗的人都不想吐,我只不过是喝了一勺而已。”
他看了她一眼,又加了一句:“我只希望他们把这些东西已全煮熟了。书上说,那是一种很能繁殖的蛙类。”
这一回轮到荷衣的肚子开始不舒服起来。
酒宴上的气氛十分融洽。
秦氏兄妹酒量俱佳,尚未成年就已开始替父亲打理生意,见的世面多,在酒桌上觥筹交错,应对自如。
几位总镖头谈笑间已达成了协议,由铁亦桓出面招集各大镖局的老板,面议长青镖局正式进入盟之事。由于铁亦桓和秋隆飞本人都赞成,加之这两人在联盟中的影响,此事可说是十拿九稳。开会面议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慕容无风也表示会将云梦谷药材押运交给五局联盟,但具体事宜则由他的总管郭漆园另行商讨。
铁亦桓一听,连忙道:“慕容谷主,能不能现在就将两家的合同签定?”
他知道郭漆园是邵兴人,在生意场上是出了名的厉害角色。和他商量,算来算去,好像是占了便宜,回到家再仔细一打算盘,却又总是发现云梦谷这边连半点亏都没有吃。慕容无风毕竟年轻,只怕要好对付得多。
秋隆飞听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嘿嘿一笑,道:“老铁,你这就不明白了。咱们和郭总管谈,还有点挣钱的希望。如若和慕容谷主谈,只怕我们两个再加上郭总管都还不是他的对手。你难道忘了,以前老慕容谷主在的时候,我们几个镖局就没占过什么便宜。”
慕容无风缓缓道:“两位请尽管放心。现在我医务太忙,于财务方面管得很少。郭总管一向口紧,诸位想必也能谅解,云梦谷里毕竟有两百来口人,天天都要吃饭。”
一旁人听了这话,都不免吓了一跳。想不到这个看上去斯文得连一只苍蝇都打不死的年轻人,身上的担子居然有这么重。心中都不禁由衷地升起了一股敬佩之意。
这些生意场上的谈话荷衣统统不感兴趣,所以什么也没听进去。
过了这么久,她以为自己已忘记了他,已渐渐地开始想人生中别的事情。
可是,记忆瞬间便回到眼前,每个细节都那么精确。
她一直低头吃饭,假装不理睬他。可是两人坐得很近,每次举箸,他的袖子总会拂过自己的右臂,引起肌肤一阵战栗。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如被湖中水草轻轻拂过。
在饭菜和酒的浓香中,她能准确地嗅出他身上那股淡之若无,挥之不去的衣香。
整个宴会她都魂不守舍,知道自己只要再看这个人两眼就会像着了魔似地跟着他走。
所以她只好拼命地吃菜,将自己的肚子塞满。
所幸桌上的人谈兴正高,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失态。大家都以为她一路押镖辛苦,多吃一点也属正常。
宴会散时,铁亦桓和秋隆飞都表示承秦老板的盛情,他们会在太原多呆两日,看看风物,尝尝名酿。慕容无风的到来原本不在计划之中,自然不便久留。秦展鹏虽多方挽留,他还是辞以医务繁忙,决定立即回谷。
一行人分成两道,互相道别,荷衣眼睁睁地看着慕容无风的马车绝尘而去。
回到房里,她觉得自己好像被掏空了一般的虚弱,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多时辰。秦雨梅敲门进来时,她刚刚从一个恶梦中醒来。
“你没事罢?”雨梅将一碗莲子羹放到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关心地道。
“没事,只是有些累而已。”她坐了起来。
“这羹是我娘专门熬给你的。她总说你一人走南闯北,也没个家,孤零零地没有人疼。”
她眼一红,颤声道:“你娘待我便像亲娘一般。赶明儿我认她做干娘好了。”
说罢,自伤身世,眼泪便在眼中打转。
雨梅道:“今天坐在你身边的那个慕容无风,可是够有趣的。”
她道:“怎么有趣?”
雨梅道:“你从来不去看他,他却老是盯着你。要是我是你,我就和他搭话。你看人家那举止气度,怎么看都让人喜欢。”
荷衣忍不住笑道:“你看上他了?”
雨梅道:“那倒没有。这人的双腿虽是废的,其实性子高傲得要命。你觉得今天为我们做菜的薛大师如何?”
荷衣一愣,道:“谁是薛大师?”
雨梅跺跺脚,急道:“人家在桌上给你使了好几个眼色你都像呆子一样。那中途进来问菜的味道如何的那个瘦高个子。”
荷衣根本没有注意,也完全没有印象。“没有啊……我们吃饭的时候,几时进来过一个瘦高个子?”
雨梅叹了一口气,道:“算了,不和你说了。总之,我瞧上他了。你想,倘若我嫁给他,岂不是这一辈子再也不用去福喜楼啦?”
荷衣故意板着脸:“喂,倒底是你要嫁人,还是你的胃要嫁人?”
“前几天他还送了我一根簪子呢。瞧,就是这一只,好不好看?”她把一只鲜红的簪子从头上拔下来,在手中反复抚摸着。
荷衣道:“你爹爹会答应么?”
雨梅道:“我爹爹老想我嫁给武林世家什么的。现在镖局越来越大,万一出了什么事,有个厉害的亲家当然可以照应。不过,薛公子可是一点武功也不会。我才不管那么多呢!他们若不答应我就私奔。”
荷衣道:“你的胆子倒是挺大的。不怕你哥哥拿着龙门大枪追过来呀。”
雨梅道:“我正要问你呢。你有没有认识的人,以后我真的要私奔了可以暂时去投靠投靠?”
荷衣点点头:“有一个人我虽总是和他吵架,万一我求他帮忙,他一定会帮的。”
雨梅嘻嘻一笑:“那我可就全指望你啦。”正说着,门突然一阵砰砰乱响,荷衣跳起来,打开门,却见秦府的一个老家人惶急地道:“楚镖头,小姐可在这里?”
雨梅连忙走过去:“我在这儿,出了什么事?”
“出大事儿啦!少爷的身上被人射在三支毒箭,现在性命垂危,夫人她……她急得昏了过去!”
“什么!!!”
三个人飞快地赶到大门口,方知秦雨桑因有结帐等事宜,独自从福喜楼回来,正遇上三骑黑衣客,太约是来镖局偷袭报复的太行山匪。一阵暗箭射过去,仓促之间他挥枪挡掉了大半,却仍有三只贯身而过。
等送到镖局秦展鹏的卧室时,血已流了一地,人也奄奄一息。
从太原府用快轿请过来的大夫一看就摇头。说箭已伤了内脏,还是赶紧准备后事。秦展鹏在一旁急得心乱如焚。
荷衣想了想,道:“先点住他全身的止血穴道。我去把慕容无风找回来。”
秦展鹏抬眼看着她,绝望地摇了摇头:“他已去了一个多时辰,哪里还追得上?”
荷衣道:“他不会走得很远。他的身子弱,马车会行得很慢。”
马是长青镖局里最快的马。可是荷衣还是嫌它不够快。
她在官道上狂骑了半个多时辰,果见慕容无风的两辆马车和一大群随从不急不慢地走在前面。
她打着马赶了上去,正好遇见骑在最后的谢停云和郭漆园。
“楚姑娘!”谢停云惊喜地叫了一声。
“我有一个朋友受了重伤……”荷衣满头大汗地道:“能不能……”
谢停云道:“在哪里?”
“长青镖局。”
谢停云将马一拉,道:“你去和谷主说。我去叫前面的人调转马头。”
荷衣道:“能不能叫马车快些走?我的朋友命在旦昔。”
郭漆园迟疑了一下,叹道:“楚姑娘,谷主的身子原本就受不得颠簸。这一趟出门,一路上都在生病。”
荷衣黯然道:“他的身子既不好,为什么又要出这么一大趟远门?从云梦到太原,少说来回也要二十几天。”
谢停云苦笑:“姑娘当真不明白谷主的心意?”
荷衣呆呆地看着他。
难道……慕容无风这次来,只为专程来看她一眼?
她咬了咬嘴唇,头一低,打马到慕容无风的车前。
马车已缓缓地停了下来,开始调头。
她敲了敲车门。
“请进。”里面一个声音淡淡地道。
推门而入时,他正斜倚在一张长榻上,身上搭着一块薄毯。见是她,微微一怔,坐起了来。
他去了外套,只穿着一件素白的长衫,她这才发现他消瘦得很厉害,手指上的骨结一粒粒地凸了出来。不等他开口,她结结巴巴地道:
“我已要他们调转了马头……因为……因为我想求你帮我救一个人!”
他点点头:“为什么不要他们把马车赶得更快一些?”
“你的身子要不要紧?”不知怎么,她觉得自己嗓音发颤。
——他竟连要救的是什么人也没有问。
“不碍事。”他平静地答道。
她急忙出去吩咐了一声,马车便飞一般地向前驰去。
“坐。”他指了指身边的一个淡绿色的坐垫。
马车里锦裀绣褥比目皆是,而他自己却是车里最暗淡的一团颜色。
见她盘腿静坐,一言不发,他只好给她倒了一杯水:“喝茶。”
她接过,一饮而尽。
漫长的沉默。谁也不说话。
飞奔的马车不断颠簸,他无法坐稳,只好紧紧地靠在车壁上,脸渐渐地开始发青。
终于,他俯下身去,四处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