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听了让人胆寒。
荷衣连忙将婴儿从地上拾起,却发现他的一只手因方才那一跌,便像一俱摔倒的石像一般断裂开来。
慕容无风漠然地看着她手足无措地将婴儿的断臂塞进小被之中,原样包好。
“你害怕?”他看着她,平静地道。
“不……不害怕。”虽这么说,她声音却直打哆嗦。
他叹了一声:“你不该陪我来看这些……死人。”
她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她们也是你的亲人。”
他想了想,霍然抬起头,对山木道:“你说我的母亲难产,她的孩子明明已经生了出来。”
山木看着他,迟疑着:“这个……”
慕容无风淡淡道:“荷衣,扶我到冰台上去,我要看看她究竟是怎么个难产法。”
他轻轻地解开了女人腹上的衣带,身子猛然一震,只觉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荷衣连忙扶住他因愤怒而摇晃的身体。
可是连她自己也被眼前景象惊呆了!
被衣裙掩盖住的腹部敞露开来。上面竟有一道长长的,破裂的刀口!
豁开的一道缝中,内脏清晰可见!
慕容无风的胃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他倒了下去,开始拼命地呕吐。
荷衣只好将他又扶回到椅上。
他咬着牙,一把拉住山木的衣襟,怒吼道:“是谁杀了她?是谁!难道你们连妇人和孩子也杀吗?!”
陆渐风冷冷道:“你放开他,你母亲也是我杀的!却是她求我杀死她的!”
慕容无风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才声嘶力竭地道:“她为什么要求你杀了她?难道她疯了吗?”
陆渐风道:“因为她难产,折腾了两天,孩子始终不出来。后来她流血过多……自己也快不行了。便求我杀了她,剖腹救出你们兄弟俩!我便照着她的话去做了。”
屋子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听得惊呆了!
慕容无风的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哽咽道:“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陆渐风道:“你自己是大夫,当然知道这是真的。”
荷衣轻声道:“可是你们为什么不葬了她,让她入土为安?”
陆渐风道:“她说她要和你父亲合葬。而你父亲却早已跌下了万丈深崖。虽然我们一直隐瞒他的死讯,你母亲却已猜出他有了不测。那时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
山木道:“你母亲临死之前,吩咐我们将你送回云梦谷,交给你的外公抚养。你的名字是她事先起好的。我便将你连同你母亲交给我的信物一起送回了云梦谷。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你外公,只说他的女儿难产身亡。”
陆渐风缓缓地道:“你母亲是我见到过的最勇敢的女人。当时……我觉得自己对不起她。无论她如何求我……我都下不了手。她用最后一口气打了我一耳光。”他苦笑:“我想她一直都想打我耳光的。”
慕容无风手指疾点,忽然点住了山木身上的穴道。
陆渐风怒道:“你想干什么?”
慕容无风道:“我点的穴道谁也解不开,你最好不要过来。”说罢,掀开山木背后衣裳。
微弱的烛光下,他的背上清晰可见三道浅浅的鞭痕。
慕容无风捏紧拳头,狠狠地道:“我果然猜得没错!他明明对你手下留情,你却与这……与这无耻之徒联手杀了他!”
山木道:“我原本只在一旁观看,可到了后来他却几乎快杀了渐风,我只好跳进去帮忙。打到最后,我们都已变成了野兽,都已陷入疯狂之中,失去了理智。现在不论你想把我怎么样都没有关系。我与你父亲,原本也是……也是师兄弟一场。”
慕容无风冷冷地道:“兄弟!亏你说得出口!原来你就是这样对待兄弟的!”
山木神色一凛,道:“你父亲一生特立独行,眼高于顶。他的眼里原本也没有我。这一场决斗对他们来说是胜负之争;对我而言,却不过是在两人之中选择一位留下来,继续作我的朋友。”
慕容无风吼道:“住口!不许你侮辱我的父亲!”
山顶上有一座小小的坟茔。
他们便将她与孩子葬在了他父亲倒下的那座山峰之上。
干完了一切,夕阳正将最后的一缕余晖柔和地洒在坟茔的尖顶。
荷衣给那坟茔添上了最后一把雪,忽然道:“你若恨他们,我可以替你报仇。”
慕容无风看了她一眼,道:“你几时学会了男人那一套,也喜欢报仇起来了?”
荷衣道:“心里实在有气。”
“他们已去了天竺。”
“真有你的啊!你难道一点也不生气?”
“他们救过你。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恩人。”
他不再谈论这个话题,望着茫茫的远山,平静地道:“我们下山罢。我知道穿过一片草原有一个叫做‘小江南’的镇子。我们可以在那里暂住一些时候。”
回去的路上慕容无风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一直都在低头沉思,也很少与荷衣搭话。
他的腿伤每隔数日便要猛烈地发作一次,他早已习惯了在痛苦中默默地忍受。荷衣开始猜想他究竟还有没有余力回云梦谷,多少年之后才能回云梦谷。
重创之下,他的身子正在一天天地垮下去。
夜里两人并肩地躺在床上,他的心中总是涌起一种说不出的伤感,不知道这种日子还会有多久。
他的风痹已逐渐转移到他的左臂。
左臂是他全身唯一完全健康的地方。他写字,诊脉,用的都是这只手。
但他已感到这只手已渐渐地变得不大灵活。稍一遇寒,肘关节和手腕都会有一种刺骨的疼痛。
也许就在不久的一日,他醒来后,会发现他的双手因风湿而变得僵硬。
那时候,连吃饭这种简单的动作,都会大感困难。
他努力不让这种想法进入自己的大脑。可是他偏偏在夜里不停地想着这些事情。
无论如何,他得在自己完全变成一个废人之前将自己结束掉。
他绝不能活得像一个婴儿,连一点起码的尊严也没有。
夜半时分,他为着即将来临的苦难辗转反侧,瞪大眼睛看着无边的夜色。身边的人却始终平静地睡着。她的睡眠是那样的安稳。
经过十余天的跋涉,他们随着波斯人的马队来到了小江南,并很幸运地租到了一个小院子。
荷衣已学会了沉默,也不再追问他在唐门的各种细节。
慕容无风的沉默却十分可怕。
她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第三天的早上,两个人吃完早饭,她正要收拾碗筷,慕容无风忽然将她叫住。
“荷衣……”
她笑了笑,道:“什么事?”
沉默片刻,慕容无风看着她,道:“我请求你离开我。”
她愕然。
“为什么?”
慕容无风道:“我欠你太多,今后只会更加拖累你。何况,我什么也不能给你。连你最想要的孩子也……也不能给你。”
他说这话时,嗓音哽咽,却带着一丝解脱,似乎已考虑了很久,终于将自己要说的说了出来。
荷衣颤声道:“不!我不!”
慕容无风看着她,沉默良久,道:“我是一个废人,和我生活在一起,没有半分好处。我看着你整天为我忙前忙后,心里……心里十分愧疚。你是一个快乐的人,应当有更快乐的生活。不必为了照顾我,葬送了你的后半生。”
他不让她回话,接着又道:“你比我想得开,这些事情……这些与我在一起不愉快的事情,烦恼的事情,你很快就能忘掉。我请求你忘掉我。”
荷衣道:“我和你在一起很愉快,并没有烦恼。”
他神色凄然地看着她,眼中带着恳求的目光。
她黯然一笑,道:“我只有离开了你,你才会好受,是么?”
他垂首,良久,点点头。
“你看着我整天照顾你,便觉得我好像是在受罪,便心如刀绞,便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男人,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是么?”
他不语。
她叹了一口气,怅然道:“你不必担心,我当然可以离开你。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你难受。”
她站起来,找到自己的包袱,将它摊开,打开衣柜,开始一件一件地装自己的衣裳。
他看见了那件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穿的衣裳,忽然道:“这件衣裳能不能送给我?”
荷衣将那衣裳叠好,塞进包袱里。
“既然要忘,就一定要忘得彻底才好。”
他苦笑:“我只是求你忘了我。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
荷衣道:“不要这样说。我们只有彼此相忘,才会彼此好受。”
他知道她生气,默然地看着她收拾自己的东西。
她的东西并不多,很快就装好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我很担心。”
他看着她,心痛欲裂,颤声道:“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一个人会过得很好。我一向都能照顾自己。”
她想了想,笑道“不错。你原本在竹梧院里也是独自生活的。”
他也笑了,努力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你我也不担心。你武功这么高,不论你遇到谁,该担心的那个人绝对不是你。”
她将包袱搭在肩上,将鱼鳞紫金剑别在腰上,道:“那就……别了。”
他心中伤痛,几乎不可忍受:“荷衣,你会去哪里?”
她抓了抓脑袋,想了想,道:“寿宁。”
“寿宁?”他一愣,荷衣从没有提过这个地方,那是福建的一个小县,离这里几乎相隔三千余里。
荷衣的口音南腔北调,她会说七八种方言,便是慕容无风那颇似蜀地的口音她不花一个月的功夫便也学了个八九成。
“嗯,那里大约是我的家乡……我们的孩子也葬在那里。我已好久没有去看她了。”她淡淡地道。
他点点头,道:“什么时候等你安顿下来,想出来逛一逛,路过我这里,莫忘了来看看我。”
荷衣笑了,拍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