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吐到什么也吐不出来了,他还在不停地作呕。
总算吐完了。他闭上眼,满脸发青,浑身虚弱地靠在椅背上。
休息了片刻,他恢复了一些气力,转过身,正要继续脱衣裳,一抬头看见荷衣坐在门边,呆呆地看着他。
他手一抖,袖子里的那瓶药掉了出来,却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抓在手中。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居然还很镇定。
“这就是……定风丹?”她声音在发抖。
他不语。
“把药给我。”她站了起来,轻声地劝道:“这种药,你不能吃。”
“你别管我!”他紧紧地抓着药瓶,生怕她会夺走。
她想扑过去抢,也有一百种法子把药瓶抢到手。一见他身子如此单薄,心中不忍,就算是动手,也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只好叉着腰,冲着他大叫:“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慕容无风!你!你气死我啦!”
他不答话,默默地看着她。
她跺跺脚,道:“说话啊!你说话啊!”
他沉默了好久,方道:“因为我不想像僵尸一样地躺在床上。我不愿意再过去年冬天那种日子。”
去年冬季,他的风痹第一次全身发作,有近两个月的时间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为了照料他,荷衣劳累过度,也跟着瘦了下去。
虽然以前他也时时生病,只要清醒过来,始终都能照顾自己。但去年冬天他始终清醒着,却病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严重。天山奇药的作用已渐渐消退,他的身体一天一天地滑向深渊。
十天下来,荷衣的脸就变得又尖又瘦。
就算她是身体最强壮的剑客,也经不起劳累和恐惧的双重折磨。
“那……那只是一个冬天而已!”她流着泪道,“我完全可以照顾你,你会好起来的。”
“荷衣,我不愿意你像那样……像那样照顾我。我天生就是个不自由的人,一个人不自由已经够了,没有必要再拖你下水。”他的眼中充满内疚,“难道我什么幸福也不能给你吗?”
“我很幸福啊!无风,你为什么以为我不幸福?”
“你不自由……整个冬天你吓得连一步也不敢离开我,你也快变成僵尸了。”他的声音已有些哽咽,“我服了药,这个冬天我们就不必像以前那样了,会好很多!”
“我是自由的啊!”她握着他的手,柔声道:“不过是自由地选择了不自由而已!我心甘情愿不自由!就算你……就算你什么病也没有,我也会成天陪着你。”
他摇了摇头。
“无风,我求你,求你把药给我。不要再吃了,答应我!”
“不。”他坚决地道。
“给我!”她急了,抓住他的手,去抢那个瓶子。他却不知哪来的劲,将她的手一拧,一推,道:“你别过来抢!这药配制不易。”
她气得脸色发白,厉声道:“你给我!”
他把药瓶藏在腰后,道:“你别过来。”
她站在他的面前,气得浑身发颤,高声道:“好!慕容无风,你好……我还真不信我拿你没办法!”
她忽然抽出剑,往自己左手上一挥。
一节断指高高地飞了起来,带着血,正好掉在他面前的地上。
那是她的一节手指。
血立即涌了出来。
“你吃啊!吃一粒我就砍一节手指,你只管吃。看是你的药多还是我的手指头多!”她冲着他发疯似地大嚷。
他扑了过去,死死地捂住她的手,血却已流了他一身。
那最小的手指本有三节的,如今只剩下了两节。
“荷衣!你……你疯了!”他心痛得几乎心疾猝发:“药你拿去好啦。僵尸就僵尸罢!你别再……别再……砍你的手啦!”
他手忙脚乱地找出一块手绢将伤口之处紧紧地包扎住。
“你发誓!你发誓再也不折磨自己了!”她狠狠地盯着他,大声道。
“我……我发誓。”他捂着她的手,伤心欲绝地看着她。
血早已浸湿了手绢……他的眼前一片红色。
他的神志开始昏乱,头一阵一阵地发涨,身子开始摇晃起来。
“没事,没事。我是吓唬你的!这点小伤不要紧!”见他脸色发紫,她吓得紧紧地扶住他,迭声安慰。
“下次你生气,不要随便动刀子,行么?”他气喘吁吁地看着她,勉强镇定下来。
“谁要你这么犟?人家每次都要流血你才会改变主意……”她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喃喃地道。
他将药全数倒入漱盂之中,叹了一声,点住她止血的穴道,道:“跟我回屋,你的伤口要缝针。”
她软绵绵地将身子缩在他的怀里:“不,我哪里都不去,只要你抱着我,永远抱着我。永远……永远也不死。”
他苦笑。俯下身,拾起那节断指,用手绢包了起来。
“荷衣……别这样想。人早晚都是要死的,你要……要想开一些。”他抚摸着她的一头柔发,轻轻地道。
还有多少日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惟一知道的是,他随时都可能死去。
——死对他而言早已不再是件可怕的事。
“我不管……我就是想不开。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去死,好在那边接你。”她满脸是泪。
“胡说!”他心痛欲裂,“我现在已快被你说的话气死了。答应我,你永远也不会这样做!”
“不答应!死也不答应!你若一死,我就抱着你从神女峰上跳下去。”
他的心砰砰乱跳,只觉一阵窒息。
“我们是两个人啊!荷衣!”他绝望地道,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去阻止她这疯狂的想法。
“我们是两个人,不过只有一个灵魂。不许你死!你死就是谋杀我!”她大叫。
“好了,荷衣!”他抱着她,推着轮椅,来到卧室。
“把我的手指和你的腿埋在一起……合葬。”她在他怀里道。
“荷衣……”他看着她,只有叹息。
他小心翼翼地替她缝了几针,涂上金创药,将断指用一条三尺长的软绢包扎了起来。
银针刺入伤口时,她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他的心亦随之一痛,仿佛也被那针扎了一下。
难道……难道他们真的只有一个灵魂?
他忍不住端详她那只柔软受伤的手。她的手小而纤细,柔若无骨,却很白皙。
如今,末指已然断去一截,裹在一大团白绢之中,一点隐隐的红色从里面透了出来。
无论他的医术如何高明,这已不再是一只完美的手。
他闭上眼,心中满是内疚,竟再也不敢往她的伤口上看。
“下次不许再这样了,荷衣。”他叹道,“我们可以打架,你却决不可以伤自己……知道吗?”
她乖乖地钻进了被子,道:“我困了……”过了一会儿,猛地想起一件事,又道:“啊!糟了!”
然后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道:“我要去接吴大夫!飞鸢谷里的比武想必已经结束了!”
慕容无风愣了愣,道:“吴大夫会在飞鸢谷?”
他还想再问一句,荷衣人影一闪,早已冲出了门外。
他连忙对着门口道:“荷衣回来。”
“什么事?”那人影又闪了回来。
“叫谢停云去接就好,你刚刚受了伤。”
“还是我去,谢停云不方便。”那影子一晃,又消失了。
叫一个大男人抱着娇滴滴的吴大夫飞过沼泽,荷衣觉得大不妥当。
……
月光静静地洒在沼泽中的那片空地上。
远远地看去,空地就像一个白色的舞台。
吴悠将自己紧紧地裹在一件纯黑的斗蓬当中。斗蓬的帽子垂下来,挡住了她大半张脸。
她站在离空地中心较远的一棵大树旁,周围零零散散地站着几个完全陌生的人。
然后她发现其实不必那么紧张,在空地上观战的人,彼此似乎都不认识。
无人交谈。大家全都是双拳紧握,双唇紧闭,神情严肃地直视着空地的中心,等待着比武的开始。
子时已过,所有的证人和客人都已到齐,唐潜却一直没有露面。
龙澍突然大声道:“子时已到,傅公子早已等在这里。唐潜为什么还不到?莫非是怯敌不来?”
他的两个儿子中午中了唐门的毒砂,送到云梦谷时老二龙补之的一只手已烂得只剩下了一截白骨。虽经大夫们全力施救,性命已无大碍,那一只手却肯定是废了。
龙澍一想到这事就气得暴跳如雷,龙家的暗器在江湖上也是大名鼎鼎,这一回若不是在狂欢滥饮之中失了警惕,岂能轻易着了唐家的道儿?
唐淮冷冷地盯了龙澍一眼,沉声道:“唐门从没有临阵脱逃之辈!”
龙衍之道:“唐门的人什么下三滥的事情都做得出,临阵脱逃又算什么?”
唐淮刚要接口反击,忽听一人淡淡地道:“你们谈的那个人,是我吗?”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那个从唐家兄弟身后慢慢走出来的人。
唐潜。
他穿着一件纯黑的丝袍,却系着一个红色的腰带。手上拿着一把鳄鱼皮吞口的刀。
月光正照在他高高的额头上,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温和,还带着点笑容。一双眸子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寂寞之意。
尽管他竭力掩饰,大家还是注意到,他走路的时候右腿有点儿跛。
一点。只是一点儿。
可是他是怎么静悄悄地越过这一片沼泽到了这里,就不为人所知了。
这地上站着的全是天下一流的轻功高手,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他是怎么来的。
而他却已经到了。
“那瞎子终于来了。”龙衍之回头向龙澍大声道。
其实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唐潜是个瞎子,龙衍之却故意要把这两个字说得很响。
唐潜笑了笑,不予理睬。走到小傅面前,道:“我来了。”
小傅看着他,道:“很好。”
顿了顿,又道:“你是唐氏双刀的传人?”
“是。”
“听说傅公子与当年天下第一刀傅红雪也有关系?”
小傅道:“恨不能学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