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这样也好,又多了一个借口搪塞千冥。”
“你出去吧,我很累。”
她的背仍挺得笔直,他深深看了一眼,退出去合上了房门。
默立良久,屋内隐约有微弱的歌声响起。
像是一首童谣。简单而优美,一遍一遍重复。
旋律忽高忽低,孩子般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乐曲几不可闻,他靠上门扉默默的听。
忽然间酸涩难当。
夜宴当日的波澜不知如何在教中传开,几乎人尽皆知。
迦夜仿佛不觉,对种种诡密的目光视而不见。
一年一度岁贡时节将临,光是打点分收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真是厉害。”九微仰视着华丽的藻井,由衷的叹服。“敢当面拒绝教王的人,她是第一个。”
“她用了很好的理由。”让教王无法挑剔的理由,也断掉了自己的后路。
“不管是真是假,教王暂时是不会动这方面的念头了。”九微叹了口气。“我也不懂,照说服从能换得更好的利益。现在教王虽然表面上放过,心里未必不介意,说不定什么时候暗里整她。”
“所以她最近很小心。”所有贡物数件都一一核验,绝不假手于人。
“比我想的更骄傲。”男子晃晃酒杯,看着琥珀色的美酒如玉液流动。“她到底在计量什么?”
他默然半晌。“我猜世上没人能揣摩出她的心思。”
“弄得我也开始好奇。”九微看着他轻笑。“她疏远你重用赤雕,拉拢千冥,不惜得罪教王,又将三十六国控在掌中,大肆排挤我和紫夙。一个人忽然热衷于夺利,总有个缘由吧。”
九微半真半假的抱怨。“她不爱财不贪色,不恋名不重利,少欲少求,我都以为她快成仙了,突然来这一手,她为什么不考虑利用我?那样我还能摸到点头绪。”
“有我在,她不会拉拢你。”有一个中原人作影卫,又与九微过从甚密,雪使月使一旦同盟,他的身份便过于显眼,敏感多疑的教王不可能坐视,等于自招麻烦,这点三人俱是心知肚明。
“殊影。”九微若有所思,凝视着他的脸。“这么多年……她到底待你如何。”
“我不知道。”想了许久,他仍理不清。
淡漠如水,冷锐如冰,从来不说一句温柔的话语。
残忍犀利,毫不留情的剥掉矫饰,逼得人无所遁逃的女子。
冷血的利用他铲除异已,弹指杀伐,用尸骨垫就四使的座位。
又在误堕陷阱的时候承担起一切,回护部属,甘愿受笞。
她的所作所为,他一一看在眼里,却始终摸不透她是个怎样的人。
比起千冥将下属等同奴仆,斥喝打骂,动辄严惩;比起紫夙荒淫无度,视影卫如男宠,肆意凌虐侍从,她简直像个圣人。
对下属不要说是打骂,大声说话都未曾有过。即使犯错,她也只是冷冷的剖析原委,直接依教规发落。无挖苦讥讽,没动过一根指头,待遇也在符合相应身份的基础上多方优厚。
只需手腕稍稍柔和示恩,足可让人心悦诚服的效死。
可她完全不曾动过这方面的脑筋。不信她不懂,迦夜对人心的洞察在制谋时可谓谙熟分明,却从不曾示好结纳部属,全不在乎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成见几何。
“她对我或六翼,可以说很好。”他垂下眼定定的盯着某一处,极慢的回答。“奇怪的是我们并不因此而感激她。有时我认为这是她故意造成的状况,却又想不出原因。”上下之间唯有畏惧和距离,仿佛是刻意划下了鸿沟。
“上次你让我查的人,我用尽了方法一无所获。”九微转了个话题。“教中无人知道这个名字。”
“怎可能?”他诧异的扬眉。“以你的手段也查不出?”
“只怕不是教中人。”九微推测。“你为什么在意。”
“不知道,迦夜很在意。”想起她在昏迷中失态的软弱依赖,他抑制不住探究的冲动。“似乎是她很信任的人。”
“我真好奇什么样的人能让她信任,怕不是死人?”九微忍不住讥嘲。
他本想辩解,却越想越有道理。
迦夜对人的警惕防卫之心极重,稍稍接近都不可能,近侍都隔绝在一定距离之外,能让她放下戒心的人可说根本不存在。尽管神智不清,但放纵自己袒露出脆弱,若是活人还真难以想像。
“也许你说的对。”
“殊影。”斟酎再三,九微还是明劝。
“别对她动心,她不是适合的对象。”
“我知道你对她的感情不一般,莫要忘了对方是怎样的人,对那样的女人投入感情,只会被利用得更悲惨,她没有心的。”
“况且她又对教王宣称练了心经,一辈子都不能与男人亲近。就算她有意,也无法与你肌肤之亲。教王点下守宫砂也正是为此,稍有犯禁,你们会死得很难看。”
“我知道。”
明知她有多冷酷,多无情……
明知她自己已斩断了所有可能……
他狠狠灌下一杯酒,清洌的液体入喉,像一团火燃尽复杂的情愫。
九微轻喟,看着一同从淬锋营里杀出来的兄弟。
“女人只要温顺可爱,在床弟之间极乐欢愉就好,动了心便是麻烦。若是想爱,出了教有的是好女人,凭你的才智品貌足可阅尽名花,何必自缚。”
他苦笑了一下,懒得再否认。
“我现在只希望什么时候能活着回中原。”
九微不再说话,两人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绝路
受到召令踏入房间。
迦夜收拢双臂凭窗而立,黑发如墨,素颜清冷,神情略为憔悴。
连日的疲倦辛劳让眼下添上了两抹青影,却无损姣好的容貌。
“你找我?”
她侧过头,凝视了半晌。
“准备一下,过几日你下山去杀一个人。”
“谁。”
“鄯善国主。”
“为什么是我们下手。”这种程度的刺杀通常该由九微麾下的弑杀组完成。
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教王的谕旨。”
教王亲自下令,是对前日拒绝的报复?
“这次的任务……很棘手。”黑眸深不见光,她的表情极为凝肃,“你心底也有数,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失败了会如何,她没有说,也不需要说。
现在的她与站在悬崖绝境之上没什么两样,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无数眼睛在等她坠落。
“原本我想亲自出手,这样把握大一点。”她垂下眼,指尖无意识的拔弄着窗格。“但诸国贡事纷纭繁杂,这时候离教恐有什么意外。”
只怕是教王早算计好,她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捣鬼,纵使刺杀成功,也抵不了政事疏失的罪名。
“教王……”他不知是否该说破,语声微顿。
“他未必是要我死,不过是给点苦头,想我屈膝求饶。”她说的很直接,黑眸泛着冷光。“说到底,上次的事不论真假,都拂了他的面子,也算是借机给个警告。”
“我会小心。”
她默然注视良久,说不清心底隐隐的不安是从何而来。殊影行事已久,手法娴熟,照说与她亲至并无两样,却怎么也找不出以往的笃定。
放下了莫名的焦虑,她开始说此行的要害关节。
“鄯善国主擅阴鸷权谋,机虑甚深,数年前从贵霜国重金礼聘请了一位高人为国师,据说暗探所报武功极强,非常人所能敌,正面冲突胜机不大。”
“最好是躲过国师突袭。”他安静的接口。
“不错,要记住必须一击得手。鄯善国主的近侍都是国师一手调教,冠于西域诸国之上,一旦对方警觉,绝不会再有重复刺杀的机会。退走的时候务必小心,不然……”
一贯无波的眉间隐有忧色,他点点头记下。
“随便你带几个人去,要什么东西但去提取无妨,你……自己留心。”
冷淡的话到最后,还是流出关切之意,他心里微微一暖。
没想过会是这种结果。
探明了鄯善王的习性,国师出入的时间,侍从轮岗的规律。
精心策划布置了路线,顺利的切入至殿内,解决掉几个碍事的侍卫,只等一剑斩下,任务便算终结。
唯一意外的是突然扑出来的女孩。
那个娇美的少女死死拦在鄯善王身前,浑身颤抖。
“别杀我父王。”
他该毫不留情的刺下去,把她连同身后的鄯善王一起斩杀当堂。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根本不构成阻碍。
不知怎的……那张泪流满面的娇颜忽然刺痛了手,他竟一时定住。
待回过神,劲风从背后袭来,他被迫翻躲,失了先机。
国师掠了进来,同时涌入的,还有大批被惊动的侍卫。
仅仅交手了数招,心已冷如死灰。
国师的功力之高,绝不是内力受制的他所能比拟,若不是按事先置好的路线走得快,只怕已被重击活擒。
此刻躲在隐匿的秘室,听凭赤雕裹着臂上的伤,苦涩难当,茫然不知所处。
唯一的一次失手,却足以葬送一切。
想起迦夜临行前的叮嘱,心里塞满了悔恨,几欲爆裂。
那个四面楚歌中的人,还在等他回去。
那么艰辛的撑到现在,却因他一个失误,雪上加霜。
赤雕在一旁默默良久。
“老大……你逃吧。”
他迷茫的抬起头,脑中一片空白。
赤雕脸色沉重,紧紧握着拳。
“任务失败,回教了也是死罪,再怎么幸运也会被废去武功,饲以墨丸贬斥为奴,终身不得解脱。”
“倒不如逃的好,虽然赤丸在身,至少能一个月内无虞,快马加鞭,十余日即可到江南,那里有的是名医,或许能找到解法。”
逃?
赤雕所说的句句入耳,他不自觉的望向南方。
一别多年的父母兄弟又浮现在眼前,刹那间动摇起来,几欲不顾一切的打马而去。纵然解不了赤丸又如何,能活着看一眼故乡也是好的,行尸走肉般的臣虏走狗,与死何异。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