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知道,在你快要出生的时候,重华宫那个女人耐不住寂寞,竟瞒住他偷偷与别人生下一个女儿。那个贱人,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私通,生下的女儿连两天都没活过,便已经奄奄一息。那样的孽种,本便不该活在这世上,可是岄息,你这个禽兽不如的魔鬼,竟然暗下毒手令我早产,与那巫医歧师发动禁术,以巫灵之血开启九转玲珑阵,生生害死我女儿,用她的魂魄替那该死的孽种复生!”
她越说越快,一字一句都是几欲噬人的恨,金蛇般的流光不断割裂雪夜窜照大殿,天地间似乎碎成一片片惨白,迸落了所有颜色,失却了所有光影。
子娆仿佛被那电光劈中,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瞑暗的大殿上,在婠夫人凌迟般的目光中,剑锋指向二十年来恨之入骨的仇人,面对着自己依恋渴望却无法靠近的母亲。
很小的时候,母亲便不亲近自己。琅轩宫三千宫殿如海,有着侍从如云宫奴千百,有着连绵不绝的花苑琼海,一重重殿阁永远走不到尽头,母亲的身影便像轻纱背后的月光,在那雕栏碧水之间飘然流淌,每一次她想追上她的脚步,却总是只看到一剪曼丽的背影,绝尘而去,从无回顾。
那年生辰父王赐给她一件很美的衣服,那件幽冥玄衣原是凰族的珍宝。她穿了宝衣在落英之下起舞,风起如烟,仿佛有星光坠入云海,点点灿烂的金芒飞旋绽放,一天一地,美不胜收。跟随的侍女赞不绝口,纷纷言道九公主乃是天女下凡,生来便带异相,然而她回身时看到母亲遥立相望冰冷的眼神,漫长的玉阶隔开不远不近的距离,天边流云,花落无声。
第二日她的侍女被逐出宫去,从此宫中很多人都有些怕她,妖女仙姝人皆敬而远之。于是她常常一个人玩,也很少再见到母亲的影子,偌大的王城如此空旷,亦是如此无聊。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一个人,在一片碧色如水的竹林中,她撞见那双眼睛,那一丝温润的笑容。
她不再觉得孤单。
身边那一袭清雅的白衣,在九华殿前云辉中,在长明宫中灯火下,她和他相伴,拥有一个个微小的秘密,她喜欢和他在一起,她发现了他身上那些残酷的事情,从此她恨上了一个人。
突然有一日,他成了雍朝的天子。
琅轩宫一夜血流成河,那个女人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踏尸步骸走进花海琼苑,母亲推开她护在身前的剑,漫步迎上杀戮的刀锋。那女人在血染的火光中回头看她,凤衣艳艳盛气凌人,目光却如母亲一样,带着错综迷离的爱恨。
她和所有王子帝姬一起被带到父王的陵前,巨大的神火染透了苍茫青天,母亲美丽的背影在那庄严的神道之上渐渐远去,他站在那个女人身后,紧紧握住她的手。她挣不开他的目光,一声母亲喊不出口,泪水落了他满襟满心。
那个女人终究不肯放过她,他用性命替她交换来的,只是暗无天日的囚禁。玄塔之下多少岁月,她一日日的思念,一日日祈祷。他身上多少痛楚,她便恨了那女人多久,恨了那岄息多久……
如今,那个女人死在他的手中,而岄息在她剑下。
子娆手底的剑光随着轻扬的玄衣潮水般翻涌,然而却再无法前进分毫。她眼中只见那双妖异的眸子,婠夫人和岄息的话语仿佛在天外响起,一重重风雪席卷不休,一道道惊电不断劈下。
“当年你连自身都难保,若不是我偷梁换柱,你以为那孩子能在帝都活下去?七年玄塔换来一条性命,总算还是你的女儿。你若不认她,自有人认。”
“当日我是输给了那贱人没错,但看谁能笑到最后,今日她早就灰飞烟灭,我却手握这天下,穆国、帝都,哪个不在我掌控之中,谁生谁死,谁胜谁负!”
“凤妧败在东帝手里,却留下这丫头,让他二人相依相伴。到头来东帝仍是斗不过她,要将这江山拱手相让,我便坐享其成。你要过河拆桥,先想清楚是谁布了这一局天下,谁给你今天荣华,谁造了这女儿出来!”
“你若不死,穆国的新君便要化成蛊尸了,你说丫头不会答应?我不会杀你,我要让你尝尝死在自己女儿手下的滋味,我要你一命偿一命,一命换一命!”
一命偿一命,一命换一命……
一命偿一命,一命换一命……
一命偿一命,一命换一命……
子娆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响声,风急雪利,电闪雷鸣,将这世界击得粉碎,亦将她自己凌迟万段。此时夜玄殇仗着精纯的真力勉强压制血蛊反噬,睁开眼睛便看到她眉心血艳的莲华光影急遽飞射,幽冥玄衣仿佛被天风吹起,无数金芒星辉,一重重炫亮夜光。
漫天风帷像被撕裂的飞烟冲向四面,在异彩光华里烟消云灭。
透过蛊毒弥漫的血雾,似乎是那嗜杀的玄女重降人间,袖里剑光,开启幽冥地狱之路。
夜玄殇霍然心惊,大声急喝,“子娆不要!”
然而已是迟了一步,万丈金殿,长电裂空,一袖惊光,三尺血溅!
清光撕裂天痕,赤色漫空而起。
玄衣飞退,秋水剑光上带出一溜飘飞的血痕,落向冥冥灯火深处。岄息的笑声戛然中断,手握脖颈,喉咙里面喀喀作响,不能置信地看向前方曼立的身影,鲜血沿着他的指间汩汩泉涌,流作一条条狰狞的血河。
他伸出手抓向子娆,似乎想说什么,却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夜玄殇跪在地上,手底鲜血流出,仍保持着握上子娆剑锋时的姿势,看向灯火深处的目光充满了怜惜、疼痛、无奈、哀伤、感慨等等无数复杂的情绪。一道金光自岄息心口浮现,倏然飞闪,没入包裹着他周身浓重的血影之中,他的意识瞬间模糊,整个人被一片强烈的金辉吞没。
与此同时,岄息向后倒去,呯地一声血泉随着那跌落的身影喷上半空,细微的血雨飘落,子娆轻轻仰头,对着大殿上美艳的女子微笑,轻轻说道:“母亲,如您所愿。”
第二十三章
东帝七年仲冬,天子大婚,九域同庆。
一匹快马穿越风雪,奔驰在茫茫山川古道之上,马上飘飞的玄衣被疾风吹起,扯成一锋飘扬的利刃,掠过惊云山脉,穿过息川重镇,一日一夜风尘千里,直奔王域而去。
雪落无边,江山大地仿若被这一箭快马划开锋利的裂痕,马上女子眼底浓烈的哀伤,却比这风中雪痕更加凄冷,更加凛冽。
九重城池渐渐出现在天际,帝都之巅白雪漫空,将整个王城覆在一片琼光玉色之中,神殿仙宫,下瞰人间尘寰。巍然浩瀚的云气里,三十六座浮桥金光熠熠,仿若羽翼般向八方延伸,一直通向白雪深处。森严城阙上是战甲分明的守军,城门之内亦有金袍禁卫重重把守,直达云霄宝殿,更增添帝后大婚的威仪。
东帝灭楚归朝之后,曾对帝都兵权做了彻底的调整,罢怯战之将,裁无用之兵。如今的禁卫军直接受左卫将军墨烆统调,八千兵马皆是自洗马谷中选拔的精锐战将,亦是誓死效忠王族的铁血之士,今日适逢婚典,军容明亮整肃,九处城门的守军亦比平日多了数队。
祥和瑞雪,飘向九门金阙,徐徐而落。
忽然间有一道疾利的玄影出现在雪幕之中,眨眼之间,穿过飞浮的云光,直冲雍门金桥而来。
“来者何人?下马!”
守城禁军霍然齐喝,金戈银戟同时送出。那玄影笔直前冲,一声凄厉的马鸣蓦地响起,那疾驰的骏马在剑戟之前惊嘶翻倒,七窍流血,竟是当场累毙在地。而那马上之人,幽云一般向前飞出,掠过剑戈之光,跨越金水浮桥,在拦路的兵刃之上聚足一点,毫不停留地射向高大的城阙。
门前守军皆是一惊,冲出城门拦向来者。那女子在刀剑利潮之前飞袖轻旋,一阵星光清芒,携了冷冷雪羽冲破军阵,当先几名士兵被她一袖扫出,在厚厚的雪地上拖出鲜红的痕迹。
“你们敢拦我!”那女子环视众人,语声若雪似冰。
当值两名将领都是新近调任,并不识得眼前竟是九公主,戟指厉喝道:“哪里来的妖女,竟敢擅闯王城!”
听到“妖女”二字,子娆霍然回首,似是有细小而幽戾的火焰,在她魅冶的瞳心一盛又一暗,眉心赤色莲华隐动,妖艳清烈咄咄逼人。“妖女!”她突然间一笑,那笑声像是嘲讽又似伤绝,一声之后又是一声,仰首望穿飞雪,望向那入云天宫,“你不肯见我,我却定要找你问个清楚!”话音掷落,星云破风,一对战士踉跄撞向金门,拦路的军阵中溅开一道刺目的血花。
此时云海之上大殿中,玄服清容的男子突然抬手,轻轻压上左胸,从容的脚步不期一停。身旁盛装女子微微侧首,关切问道,“怎么了?”
他低低抬眸,淡淡一笑,清雅的声音仿若花开,“没事。”他微笑,对她伸出手,云袖半引,执她纤指,向殿外金辉明光中走去。
三千天阶在雪光下延伸,似是通向九霄云端。
云端深处,威仪大殿半浮烟云,半映锦雪,那淡淡的雾气云气,中有微红浮缈随风,像是冰晶雪影里晕开了胭脂柔光,一片软红流霞透向云宇尽头,令那原本庄严的天阙显得绮丽而又多情。
万点琼花似海深,千重帝阙以一场繁华锦绣,迎接九夷女王入嫁王族。
帝后裘冕凤妆,登策天殿九仪台祀天神地祇。
子夜韶华的芬芳自云海中盛放,漫入重重云际,龙凤金伞,宝羽屏开,一路迤逦向天光而行。
雍容王服玄氅乘风,东帝尊贵而清冷的身姿,在王域至高之处,相伴五彩翚衣盛容飘逸。王后端颜清姿,眉目映雪,有着令日月失色的容光。
彼时天下五族四国,或亡或灭,三十年沧海变幻,如今两族联姻,实际却是九夷族从此不复独立,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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