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昊冷冷看着她,弯腰将铜镜拾起,把弄在指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实在是这世上最令人生厌的女人。无怪父王始终对你敬而远之,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你这种女人——就连那岄息,背着你也不知曾和多少女子厮混。哦,对了,你不知道吧?有人曾问他这世上最美的女人是谁,你猜他的回答是什么?婠夫人——子娆的母亲,被你生生逼死的婠夫人——你永远都不如她,不如已亡之人……”
狂风骤起,倾盆大雨中一道道惊雷滚过琉璃重瓦,震动天地,直击心头,太后哑声切齿,神情已见狂乱:“你胡说!不可能!他敢背叛我!他敢!”她的声音突然间断在喉中,一只手仍指着东帝,另一只手痉挛地握在胸前,忽而身子剧颤,一口鲜血喷落满襟。
子昊面无表情地看她向后倒下,那面铜镜随着他的转身坠落在榻前凌乱丝锦之上,镜中幽光,一抹红罗似血。
凤帷滑落,宫灯骤熄,夜雨如幕,一切重新陷入寂静。子昊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殿中只听到自己轻微的脚步声,从那片阴暗昏瞑的深宫,逐渐走向外面高阔的殿宇,庄严的宫门。
一人生,一人死,今夜之后的王宫将不复往昔之靡乱,然而放眼天下,却是满目疮痍——贤臣放逐,良将折戟,苛政苦役,苍生困顿,王室衰微,诸侯群起,九域动荡,战祸连绵……
殿外铺天盖地的雨丝反射出点点光亮,不时飘落在他的脸上,冰凉一片。他驻足于殿阶尽头,抬头看向无边无际的苍穹,唯见夜深近墨,风雨飘摇。
第2章 第二章
玉阶如洗,檐雨如注。
子昊负手立于寝殿之前,静静望着王宫正北方,雨湿衣襟,犹自未觉。
离司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抬头沿着他的目光看去,越过重阁飞檐,一座宫殿隐约出现在视线尽头。那是琅轩宫,已被封禁了七年的深宫在漆黑雨中只露出模糊的轮廓,那女子的身影却如此清晰。
有女绝色,美而近妖。静若莲华,展若凤翔。
襄帝九公主子娆,婠夫人所出。太后诛襄帝子嗣,恨其母媚艳,妒其颜倾国,于琅轩宫尧光台架柴薪、浇桐油,欲以火刑。及刑动,天降暴雨,三熄其焰,狂风骤作,人不能立。众臣跪谏乞恕,太后不得已而赦之。公主下阶,其后长空霹雳,天降惊雷,击燃柴薪,焚尧光台,焰高十丈,毁宫倾宇,浓烟蔽日,百里可见。众人扑救,三日不止,台毁而火熄。太后惊惧,以为妖女,筑九重玄塔于琅轩宫而囚之,永不赦出。
离司至今仍记得那日。烈火冲天,妖娆似血,阶下内外朝臣俯首跪求,哀声一片,白衣赤足的九公主在尧光台前绰约而立,一双凤眸斜飞如媚,似笑非笑望着凤座之上的太后,自始至终未有片言哀求。灼灼烈焰之下,那勾魂夺魄的眼中荡漾着的,尽是嘲弄与不屑……
冷雨潇潇,光影迷蒙,近在咫尺男子的侧颜轮廓分明——何其相似的眉眼,微笑底下冷冷的嘲讽,漠然之中淡淡的怜悯,当他看向你,那目光清醒得会令人心悸。离司正想得出神,忽听子昊轻叹一声,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问她:“七年了,不知她现在可好?”
离司轻声道:“主上很快便能见到公主了。”
子昊转身,无声一笑:“我让她等了七年,七年,太久了啊!”
离司方要说话,墨烆自重华宫那边快步而来,行至近前,单膝一跪,将手中一个玉石雕成的盒子高举奉上,内中是九把乌金打造的钥匙。
琅轩宫,九重塔,取昆山玄石九万方封筑,以东海乌金铸造禁门,千斤一门,九重而成。人若入塔,天日难见,倘无这九把钥匙,想要开塔放人,无异于开山劈岭之艰难。
为了囚禁这所谓“妖女”,太后不惜调用岐山寝陵的工匠石料,发万夫之役,兴师动众,并将所有钥匙亲自掌管。子昊目光掠过玉盒,眼底泛出澹澹冷笑:“去吧。”
墨烆领命而去。寒意冷冽,子昊迎着雨幕仰面长舒了口气,突然经脉间一阵刺痛传来,直袭心头,他身子一晃,一片冷雨扑上衣襟,脸上瞬间便失了颜色。
“主上!”离司急忙上前,伸手欲扶。子昊却将唇角紧紧一抿,拂开她的手,独自往寝宫走去。
时值寅初,一夜之中最黑最冷莫过于此,大雨倾泻连绵,总不见丝毫收敛的意味,不断冲洗着这巍巍高耸的宫殿,天台重宇,混沌一片。
东帝居处向来宫深人静,今夜变故初平,禁军防卫分外森严,廊前两列带甲侍卫抚剑而立的身影坚如盘石,刀剑的肃杀透过灯火重影遍布内外,更令四处静极无声。
当值的宫奴侍立于外殿,在这大雨的压抑之下,人人噤声,只闻天地间一片雨骤风狂。忽然间,一阵旋风夹杂着骤雨呼啸,未关严的长窗冷不防被扑开,窗前云帷霍然扬起,扫灭一片灯火,漫天风雨如被囚困了多时的怒龙,挣脱樊笼,咆哮而入,唬得几个宫奴顾不得急雨扑面,七手八脚涌去关窗。
正忙乱间,内殿突然遥遥传来一声乱响,隔着风雨听不真切,似是银瓶迸裂、玉器落地的响声,隐约伴有几不可闻的低呼。
众人都愣在原地,相望间惊疑不定,天边忽有乍雷滚过,惊得人浑身一个激灵,再留神去听,殿中却半点声息也无,重重宫帷影影绰绰连灯火也幽暗,平添不安。
“王上……”一名宫奴犹豫片刻,未敢私入内殿,斗胆提了提声音道:“恭请……王上圣安!”
内殿中一片死寂,许久,方听到东帝的声音透过风雨重帘低低传来:“朕安。”
重帷影深,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寝殿内几案翻倒,一对青玉盘云夔龙灯早已支离破碎,裂了金铜,溅了玉脂,污了烟罗软帐色如血,地上一簇冷焰兀自跳动,将凌乱的影子映上云水画屏。
方才短短两个字似是耗尽了子昊所有力气,失血的唇色和紧锁的眉宇显示他正忍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离司不停替他拭去额前冷汗,一旁端着药盏的手禁不住微微地颤抖。
她勉强扶子昊饮尽那盏汤药,他却猝然转身,几口鲜血便随着剧烈的咳嗽喷溅而出,点点血腥黑紫近墨,落上流云白衣、玉榻龙帷,一片触目惊心。
一点灯焰忽明忽暗,灯下惨白的面容,已不见一丝活气,药物显然再也压制不住毒性的发作,离司情知再这样下去必出大事,匆匆起身而去,片刻之后取了一个小巧的皮囊回来。皮囊上花纹繁复,内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隐隐蠕动,她单膝跪在榻前,挥手将结口挑开,用刀刃在自己指间迅速划过,几滴鲜血溅落在身旁玉石之上。
血腥之气慢慢散开,过不多会儿,囊中红信伸吐,一条金鳞碧目的小蛇游走而出。这蛇周身泛金,唯额前一抹朱砂颜色赤红如血,乃是来自昆仑山外西域之地,专以活物鲜血喂养的毒物,见血封喉,出了皮囊,径直游向血迹落处,忽而一只手如电闪过,一晃便将蛇头制在了手中。
金蛇登时凶性大发,紧紧缠住离司的手腕,口中毒涎蜿蜒而下。看了看榻上,离司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小心地挽起了子昊的衣袖,将指尖鲜血滴上他的手臂,微微松手。那金蛇正狂怒躁动,一靠近血腥,张口便咬,尖牙刺入肌肤,剧毒随血而出。
子昊闷哼一声,人却清醒过来,咬牙不语。金蛇贪婪地吸食他的血,猛然间在离司手中剧烈地翻腾了几下,随即软软垂下,片刻之间,原本金鳞闪闪的蛇身化作乌黑一片。
丢开这毒物,离司只觉心头一空,先前所有的镇定突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乏力地跪在榻前。子昊仰面靠在枕上,仿佛疲累已极,云丝广袖落处,触得一双柔软而微颤的手,忽然间,肌肤上落来一点凉意,沿着他的手臂悄然滑落。他暗叹一声,十分吃力地抬手:“傻丫头,你哭什么?”
他的声音虚弱,低得几乎听不清晰。离司只轻唤了一声“主上”,却什么也说不出,拭了泪痕,默默为他敷上伤药,待到伤口处理完毕,再抬头看时,却见他早已昏沉睡去。
绡纱影重,玉石地上湿意斑驳,泪水与鲜血浸湿的祥兽瑞纹洇出暗碧的色泽,如一泓深潭幽浓,探不见底处的暗,望不到光亮的静。
离司轻轻掩好被衾,那样近地看着寝帐后男子沉睡的容颜,轻锁的眉头。除了在睡梦中,他极少会这样皱眉,太多时候,他都带着一副微笑的面具——清雅的笑,平静的笑,淡漠的笑,高傲的笑,甚至无情的笑……唯在五年前,当她不知是第几次借奉药之机偷偷求他设法救出九公主的时候,他终于收起了那无处不在的笑容,眸中深刻的戒备在那一刻尽作幽凉,他说,离司,给我一点儿时间。
这一句话,便是五年。
将近两千个日夜,就这样看着他每天按时喝下重华宫送来的药,依照太后的旨意在早已拟好的奏章上加盖印玺,在家国大典之时奉天祭祖受礼如仪。雍朝第二十七代君王子昊,在所有人眼中只留有一个清瘦文弱的影子,承命于天,却受制于人,让曾经满怀希望的大臣们信心丧尽,令太后一党不屑一顾,更替这荼毒苍生的苛政担起天下黎民戳指詈骂。
亲丧,近离,臣哀,民怨……然而没有,也不可能有人知道,孤立于万人中央的东帝,身边却有两个人始终忠心耿耿——一个是曾奉命追杀逃亡宣国的五公子子严,于宣王宫中亲取其首级奉于太后座前,从而倍受赏识擢升左卫将军的墨烆;一个便是原为琅轩宫女奴,却因向太后呈献驻颜秘术而得免一死,进而渐得太后宠信的医女离司。
离司从子昊那里收回目光,低头静静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纤细的手指,晶莹如玉,烛火在掌心覆上微光,使那清晰交错的纹路显得朦胧,指尖依稀余有药草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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