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哥儿年纪轻轻,已考中举人,今后前途不可限量,有得是人前去锦上添花。
宝哥闻言,倏忽明亮起来的双眼黯淡了下去,“珍姐儿不必客气。”
然后静静立在原处,目送亦珍的背影远去。
始终,他都只能目送珍姐的背影,而无法追上她的脚步。他本以为母亲愿意叫媒婆上余家提亲,自己总算能和珍姐儿在一起,琴瑟和鸣,长相厮守。哪料想,余家婉拒了他家。母亲甚至冷嘲热讽说珍姐儿嫌贫爱富,正头娘子不做,反而要去给谢家少爷做妾。
他自然是不信的。
珍姐儿不是那样的人!他心里总有个声音坚定地对他说。
后来谢家派了媒婆上门说亲不成,使人将她家的茶摊给砸了的消息,在县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他有心帮忙,却无能为力。直到这时候,他才深深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靠父母养活,一事无成的书生罢了。他不但帮不了珍姐儿,万一她嫁给他,不得母亲喜欢,成日要看母亲脸色过活,如何比得上在家做闺女那样快活自在?
这样一想,所有不能娶自己喜欢的女子过门,相守一生一世的不甘,都被他深深压在了心底。只这会儿乍然遇见亦珍,才仿佛沉在水底的鱼,吐出个气泡,在水面泛起淡淡的涟漪,便又沉寂了一般。
杨登科最后望了一眼亦珍背影消失的方向,对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小厮道:“走罢,我们回家。”
亦珍带着丫鬟招娣依约到得谷阳桥东的缸甏行弄。缸甏行必景家堰窄,一条幽幽深深的青石巷弄,两旁是沿街的民宅。由于巷弄极窄,有些竟不足一丈宽,两旁的楼房开了窗,里头的人甚至可以相对聊天。
此时还未到巳初,巷弄里的人家多数都已起了,沿街的几爿铺面都已摘下了门板,拿黑黝黝的铁钩绳子捆了,依在门边,便开门做生意了。
亦珍一路过去,看见一间绸缎庄,一间南货行,并一家米店,一家鞋袜铺子,一个卖胭脂水粉的小字号。再望里走几步,便看见了丁胜媳妇儿说的那间陶家铺子。
这时候陶家铺子只摘下了四块门板,靠在一旁,门上头挑幡子的竹竿犹在,只是那幡子却已经撤了下来。巷弄中偶有行人经过,对门半洞开的陶家铺子也视如不见。
亦珍带着招娣叩了叩门板,点铺内远远传来应答声:“……来了……”
没一会儿,从后头气喘吁吁跑出个白胖的老丈来,看见亦珍带着丫鬟站在门口,连忙延手请亦珍进去,“可是余家小娘子?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亦珍微微颌首,跨过门槛,走进店铺里。
“还未请教老丈贵姓大名。”
“小老儿姓陶,人称陶五。”白胖老丈抹了把额上的汗,对亦珍道。
“陶翁。”
亦珍轻轻一礼,才想说明自己的来意,身后已传来丁娘子爽利的声音,“余家小娘子已经先一步来了啊。”
亦珍闻声,回首望去,见丁娘子穿一见珠灰色薄麝鼠皮大氅,自外头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丁胜媳妇并当日在西林禅寺曾见过的丫鬟婆子,一行一共四人。
白胖的陶五见丁娘子来了,忙上前哈腰问好,又请一行人到后堂小坐。
丁娘子摆摆手,“陶老不必同我客气,今日老身是陪余家小娘子来看看你这店面的。若是合余家小娘子的心意,我就从旁做个中人,给二位做个见证。”
“好好好,小老儿求之不得!”陶五点头如捣蒜,转而向亦珍介绍起他这间铺面来。
“原是我与内人送犬子进京赶考,担心他在京中吃穿用度手头不富裕,这才将沿街的房子改成了铺面,买馄饨汤面,挣点闲钱,给京中犬子寄去。这不是前阵子收到犬子的家书,说是如今他日子过得好了,要接我们上京,一家团聚。内人舍不得这间铺子,犹豫了好久,前两日犬子又差人送信来,言道已经在京中购置了宅院,叫我们务必上京与他团聚。小老儿这才痛下决心,打算将这宅子卖了,断了内人的念想,好一道进京与犬子相聚。小娘子别看我这铺面三开间门面小,可是市口是极好的,一条缸甏行从头到尾,只我这一见馄饨汤面馆,又靠近谷阳桥,生意可不差。”
又详细与亦珍介绍店中陈设,“这桌子椅子是一水儿的硬木红漆家生,做工都是顶好的。小娘子你看这上头的雕工,这漆水,这包浆,不是小老儿自夸,件件都要值好几两银子。还有这碗盏杯碟,俱是景德镇产的,个个瓷实好用……”
亦珍静静聆听,并不插嘴,听到关键处,便细细记在心里。待陶五将自家铺子的好处一一说了个遍,这才轻声询问,可否往后头宅院一看?
陶五自然是无有不肯的。又领了一行人穿过铺子的后头的厨房,来到后院的天井里头。因宅子后头临河,受地基所限,陶家的宅子进深并不太深,不过前后两进,起了两层高的楼房,前头一进沿街的做了铺面,穿过天井后头一进便是背面临河的私宅。陶家后头墙上还开了角门,建了与外面河道平行的石阶,可接驳了往来的渔船,买新鲜的渔获进来,亦可开了角门出去,就着清亮亮的河水浣衣洗菜,很是方便。
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是安歇就寝都要到上头二楼去,合上楼梯上的翻板,防止有人从下头上来,显得进出有些不便。
亦珍在心里合计,以母亲目前的身体,走如此窄小陡峭的楼梯,上上下下的,怕是很不方便,真要买下这里,还得好生修整一番才行。
“不知老丈打算以多少银子出让?”
陶五在心里合计了半天,碍于丁娘子在场,也不好狮子大开口,遂伸出右手食指中指比了比,“小娘子你看小老儿除了金银细软,一家一当全在这里了,犬子催得急,我与内人也带不走这些东西,如今悉数归小娘子,到时小娘子只消搬进来即可……二百两,实是不能再便宜了。”
亦珍在心里算了算家中的存银,若花二百两买下陶家铺子,刨去修整的费用,家中日常嚼用,母亲调理身子的花销……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若她的铺子开起来,不能赚钱,日子久了,便难免捉襟见肘。
“能不能容我仔细考虑考虑?”亦珍轻声问。
“小娘子可要快着些,小老儿这也是看在丁娘子的面子上……”陶五话到一半,又咽了下去,“那就等小娘子的准信儿了。”
说罢便退在了一旁。
丁娘子向亦珍招手,将她唤到自己身便,“余家小娘子可觉得满意?亦或是哪处不满的?”
亦珍摇摇头,“并无不满之处,只是想先与母亲商量商量。”
到底不是十两二十两银子的小数目,要二百两银子呢。
“可是担心银钱?”丁娘子低声问。
亦珍并不否认,“数目不小,不好擅做主张。”
丁娘子点点头。“老身着人在县里打听一番,这陶老的铺面,最合你心意。一是此间市口不错,二是弄底乃是巡检衙役快班班头儿的宅子,治安极好。那些地痞要过来耍无赖,总会先掂掂自己的斤两。”
亦珍听到此处,一双明亮眼眸望向丁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掉评论掉得太惨了。。。。大家表霸王我啊~
☆、58第五十七章一爿小店(3)
丁娘子向她微笑。
丁娘子并不隐瞒亦珍,已经晓得她的遭遇。她那日待亦珍离去;便叫婆子打听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婆子去去不久便返了回来;将谢家逼亦珍做妾不果;使出下作手段;叫混混砸了她家谋生的茶摊的事,一一说了。
丁娘子听了,心中大是怜惜亦珍,对她的遭遇极是愤慨。盖因丁娘子年轻时;也曾因一手飞纱走线,织布如瀑的绝艺,而备受倾慕;不少慕名而来的商贾请来媒婆上门提亲;真正要踏破丁家的门槛了。
这其中就有个为人极霸道的;想独占她的飞花布技艺,又不想娶她一个农女为妻,只肯抬她做妾。见她不肯,亦是百般刁难,使人散布流言,想叫谣言压垮了她,教她不得不服软妥协,乖乖地答应。
她却偏不!这才催生了后来她那离经叛道的个要求:前来求娶她的男子,若谁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学会织布,她就应这门亲事。
如今亦珍的遭遇,丁娘子简直感同身受,在心中暗暗决定,既然她与余家小娘子有缘,余家小娘子又是个不贪慕富贵的,她能伸手相帮,索性好人做到底罢。
“余家小娘子莫担心银钱,若你的银子不够,老身先替你垫上。”
亦珍忙摇了摇头,“多谢丁婆婆好意,小女子如何能受?”
又对一旁等回信儿的陶五道:“陶翁,您这铺面和宅院,小女子买下来了。只是身上不曾带这么多现银……”
“不妨事儿!不妨事儿!”陶五一听亦珍决定将铺面买下来,立刻眉花眼笑,恭恭敬敬从帐台里取出已经事先拟好的契书,请丁娘子做中人,双方立了契,各自按了手印。
“小姐若方便,就先付小老儿五十两定银。小老儿这几日还需得与内人整理私物,正好趁此机会,先依账取问,先问过街坊四邻,有无人反对的,若是俱无人反对,便可以往衙门盖章存证。到时候小姐再将剩下的一百五十两银子付与小老儿。”
丁娘子朝亦珍微微点了点头,亦珍便知陶五并没有诓她,遂接过招娣一直挎在臂弯中的小包袱,解开来,从中取出个包得密密实实的帕子来,再解开,露出里头五个十两重的银元宝。
“请陶翁先收下五十两定银。”
陶五乐呵呵地收下银子,另写了张收条,签名,加盖私章,又由丁娘子做了中人,亦珍这才将收据收在自己的小荷包中。
丁娘子与亦珍与陶五约定好了,由他将族亲四邻的名字依次列在册子上头,同时将铺面宅院的大小以及价格标注分明,随后趁这几日功夫按所列名单挨家挨户前去征询意见,亲族邻里反对与否,都需在册子上头表明意愿,并签字盖章,最后才能拿着签过名的问帐,与亦珍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