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有朝一日,这绿鬓红颜终会变做鹤发鸡皮,你难道不会害怕吗?”
阿宝的笑容慢慢地僵在了他的手指下,许久才道:“我不害怕。”定权笑着摇头道:“花可重开,鬓不再绿。人人皆知,人人皆惧,何以到了你这里,就不一样了?”阿宝迟疑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角。这伸手就可以触得到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良人。她的心突然重重跳了一下,笑道:“因为我知道,我是活不到那一日的。”她笑得如此自然,也说得如此平淡,仿似那是他们早已知道的事情。或许这其实就是他们早已知道的事情。
定权移开了眼睛,在枕边小巧的翠叶金华胆瓶中,正斜斜插着一支大红的松子山茶。他突然想起了张陆正的长子,去年四月的那场宫宴上,二十六岁的新科进士,襆头上簪着一朵大红芍药,带着少年意气的笑容,饮尽了皇帝赐下的御酒。在他仰首举杯的那一瞬间,自己心内竟隐隐生出了些许妒忌。穿红袍,骑白马,琼林赴宴,御苑簪花。夹道的百姓欢呼,不是因为权势,而是真心叹服;楼头的美人相招,不是为了缠头,而是为了年少风流。他那时断然不会想到,这锦绣前程会在一夜间化为风烟;独生妹妹,也会在一夜间粉面成土。都是这般的好年纪,都是因为自己。那位张姑娘的模样,想来跟眼前人也相差无多吧。只是不知这笔罪过,到头来应该算到谁的头上?
定权从那枕函中摸出那只符袋,交还给了阿宝。阿宝略略一惊,将它托到手中,突然浑身颤抖,不可止遏。定权叹了口气道:“这本就是已经给了你的,如今还是给你。你只要好生当你的顾孺人,不要再搅和别的事情,孤保你的平安。”
这一对少年夫妻,在锦绣世界中一卧一跪,相对无言。皆还是亭亭春柳一般的身躯,头发乌得发绿,肌肤就像新鲜的苔纸。这本是鬼神都可饶恕的年纪,但是所谓情话,却只能讲到了这里。有些承诺,有些愿景,好比与子偕老,好比琴瑟在御,他们永远没有勇气,也没有福气说出口。
如是我闻,不可说,不可说。
☆、十年树木
靖宁二年九月廿七日的早朝,已是暂停了一次。然而两日后秘书台接着传谕省部,道圣躬违和,三十日的常参却又取消了。闻道皇帝陛下在晏安宫中静养,偏偏太子奉旨离开了宗正寺,驾返东宫后,也大病了一场,终日卧床。照着廿四日常朝上三司的审结奏报,齐王已是身犯大逆之罪,可是数日已过,除了府门口多站了几个禁军的将官,并未见皇帝下旨处分;连带着犯官张陆正,也是好生生的坐在刑部大牢中,不过是叫人严加看守而已。
一时之间,三省六部京中上下皆是一番难言的诡秘沉寂,谁也不愿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稳局面。只有御史台几个不知死活的言官,上奏或道张陆正突然翻供绝不合常理,如此结案疑处甚多。或道既是三司审定,陛下宜早日召部议处,以安天下之心。只是无论是替齐王喊冤,还是为太子出头,所有的奏呈皆被留中,便如投石如泥塘,连半分回声都没有听到。如是一来,明眼人皆已看清,皇帝陛下定是在等候着什么消息。那消息将会如夏日傍晚的惊雷,破坏这一片没有蝉嘶没有鸟鸣的混沌天地,带来耀睛夺目的电光,带来振聋发聩的巨响,也带来一场惊天暴雨。那消息究竟为何?众人并不清楚,他们只知道,往北面看,便是长州,皇帝陛下在廿二日向那里派出了敕使。
十月朔当日,尚未交辰时,东面的天空仍是一片沉沉黑色。冬日清晨的朔风穿过檐角廊道,卷出了阵阵尖锐哨声。殿外点点宫灯的火苗却不为所动,就似仍在未央长夜中一般,在笼罩内安静执着的跳跃。太子此时却早已经穿戴整齐,恭立在了晏安宫外。执守的内臣轻轻开了殿门,向他摇了摇头道:“殿下,陛下还未醒呢。”定权笑道:“不妨事,我便在此处等候。”那内臣想了想又道:“殿下既要等,便请到侧殿中来,外头这天寒地冻的,要叫陛下知道了,定会怪罪臣等失职失守。”定权微微笑道:“不必了,休要惊扰到了陛下。”那内臣悄悄叹了口气,只得折身返回了殿内。
今日又是陈谨当值,看他进来,皱眉问道:“太子殿下今日又来了?”那内臣道:“是。”陈谨只是点了点头,那内臣见他神色和气,便悄声问道:“陈翁,这陛下日日都说不见,连我这当臣下的,面上都觉得过不去,殿下却还要日日过来。”陈谨哼道:“你这脸上又有什么过不去的?”那内臣尴尬一笑道:“我只是看外头冷,殿下这一站又是一二个时辰。这下次再传话,能不能换个人出去……”陈谨瞪了他一眼,问道:“连太子殿下的金面你都不想见了,是不是想到内殿去侍奉陛下啊?”那内臣连忙跪倒连声道:“臣不敢。”陈谨喝道:“滚!”看着那臣连滚带爬的去了,兀自半晌才冷笑了一声,自语道:“你自己定要讨这个没趣,我也没有办法。”
待到东方渐白,皇帝终于醒了,陈谨扶他起身,笑问道:“陛下歇的可好?”悄悄打量了他一眼,才又道:“殿下一早就过来请安了。”皇帝点头道:“知道了,叫他回去吧。”陈谨一面帮他穿鞋,一面赔笑道:“殿下卯时二刻就到了,连侧殿都不肯进,就在外头站了半日。”皇帝道:“你想说什么?”陈谨笑道:“臣就是多两句嘴,把外头的事说给陛下听听。”皇帝披衣站起身来,道:“朕早就说过,叫他好好养着病,这几日就不必过来了。你出去问问他,这话他听不明白吗?还是说,他无事可做,就又想得多了,以为朕故意说在说反话?”
陈谨连忙跪倒回道:“陛下,这话臣绝不敢再说了,连着上回的事情,臣可就真是死罪了。”皇帝掩去了一个呵欠,道:“你不必隔三差五的在朕跟前说这些混帐话,太子果真就跟你有泼天的仇?还是谁叫了你这么说的?”陈谨不由面色惨白,连连叩首道:“陛下圣明,臣实在是胆小,不敢再惹殿下生气了。还求陛□恤开恩,另派个人去传旨吧。”皇帝冷笑道:“你也不必害怕,朕还在,他不敢先拿了你怎么样。若是你担心朕万岁之后的事,不妨就跟王慎学学,让太子也能叫你一声阿公,不就成了?”说罢哈哈一笑,拂袖而去。一旁的小内侍见陈谨久跪不起,以为他是吓呆了,赶忙上去相扶。一错目,忽见陈谨面上神情诡异,倒似含笑一般,竟生生打了个寒噤。陈谨瞥他一眼,问道:“你怎么了?”那小黄门笑道:“有些内急,陈翁莫怪。”陈谨点了点头,道:“那你去吧,出去跟殿下说,陛下让殿下回去。”
定权得了旨意,也并未多说话,只道:“请替我上奏陛下,臣恭请陛下万寿金安。”说罢跪倒朝殿中行礼,东宫的内侍这才扶他起来,转身慢慢去了。
待到乘上舆轿,返回延祚宫,定权用过了早膳,忽而想起一事,转头吩咐身边宫人道:“你去看看顾娘子起了么?叫她到暖阁中来。”那宫人应声而去。片刻之后,阿宝便随她进了暖阁。见定权展手立在阁中,两个宫人正在为他更衣,敛裾行礼道:“妾给殿下请安。”定权含笑问点头道:“这几日还住得惯?你那边今日才拢炭盆,前两日夜里风大,可觉得冷了?”阿宝笑道:“不冷的。”定权摆了摆手,令那两个宫人退出。阿宝笑着走上前,将他两手按了下来,嗔道:“只顾搭着个虚架子,不知道疼么?”一面帮他穿好了夹袍,定权皱眉笑道:“你倒是轻些,若是方才那两个人手脚也是这样,我早就叫人拖下去打了,你如今真是……”阿宝扬头笑道:“真是怎么?”定权笑道:“真是恃宠生骄了,孤得好好想想怎么再找个由头给你点颜色看看,否则连家都齐不了,日后怎么治国平天下。”
他本是信口调笑的话语,阿宝的双颊却一瞬间红得旖旎,衬托得眉心双颊的翠色花钿越发明艳醒目。阁内本就一暖如春,定权略一恍惚,竟觉春花已绽,帘外便有燕声啾鸣,莺语呢喃,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面颊,道:“万红丛中一点碧,动人□不须多。”阿宝不语,帮他围好了玉带,掉过头便走。定权好笑道:“站住!回来。”见她不动,只得自己走了两步上去,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就这两句话,你便听不得了,日后怎么做夫妻?”阿宝见他仍没有正经言语,头也不曾回,提脚刚要去,便已经跌入了定权怀中。阿宝慢慢抬起头来,但见他眼角含笑,眉目舒展,与平素的模样全然不同,年少风流到了极致,竟无一语再可形容。一时间一颗心怦然而动,声音竟大得吓人。她别的都顾不得了,只是怕他也听见,忙挣扎了两下,却觉得浑身都已经酸软了。定权低下头看她,她时常会脸红,那副模样不能说不是可怜可笑又可爱。只是此刻却是不寻常到了极点,连那眼皮上都跟涂了一层胭脂一般。一双清澄眸子,也亮得如两汪春水,风过时被吹皱了,春阳投在那波澜上,一闪一耀,跃动的竟全都是睦睦情意。这大约是做不了假的罢?他却忽然间愣住了,呆呆的放开了双手。
二人尴尬对立了半晌,定权方清了清嗓子道:“叫你过来,是想带你去个地方。”说罢转身便走,良久阿宝才默默跟了上去。出得殿来,几个内侍忙迎了过来,定权摆手道:“孤到后面走走,不必人跟着。”一面又对一宫人道:“去给顾娘子取件斗篷来,送到太子林那边去。”
阿宝自觉脸上仍是火烫,叫殿外冷风一激,走出许久才渐渐凉了下来,这才敢开口问道:“什么是太子林?”虽已私底里清了半日喉咙,此时这话出口,却仍是隐隐带着一线走调,又觉得脖颈中热得难堪,心中也不由暗暗懊恼。定权却似并未在意,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