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想起这前尘故事,还未及感伤,他的心中已是掠过了一丝警觉和惧怕。他从阿宝的腿上抬起了头来,自己扯过一床被子,转过身去,闭目道:“我不过想起来随口问问。睡吧,我累了。”阿宝低声道:“殿下安寝,妾便告退了。”定权疲惫道:“不必了,你今夜就宿在这里吧,孤叫人再取一件被子过来。外头的天气太凉,你不要再惹出病来。”阿宝迟疑了片刻,陪笑道:“妾只怕扰了殿下清眠……”话未说完,却见定权呼的一声翻起身来,一双眸子死死的盯住了自己。她虽是即刻低下了头,却又觉得似乎看见了殿外的兽眼,一时浑身冰凉,只想用双手紧紧护住身体。然而定权却终究没有动作,半晌方颔首淡淡道:“孤叫人送你回去。”
阿宝默默的穿上了鞋,定权翻身下榻,从一旁取过了一件刚刚换下的麾衣,亲自帮阿宝围好,道:“去吧。”阿宝方想行礼,见他已经转身,只得低低应了一声:“是。”一面悄悄退了出去。
两名宫人见孺人离去,进来为太子奉茶,见太子却是赤足站立地上,皆是一惊,一人上前去问道:“殿下,当心受凉。”定权回头冷冷一笑,随手将那说话的宫人推倒在了榻上。另人愣了片刻,直到听得一声清脆的裂帛声起,方回过神来,连忙悄然退了出去,兀自心跳不住。
阿宝走到殿外,抬首东望,那爿半月已不可见,倒有一道黯淡天河划过半空,四围已是暗了许多,也没有了先前那道诡异的白光。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冬夜,风的啸声被檐角劈开,拉长,就好像什么地方有人在哭泣。但是她并不害怕,能够听得见声音,她才知道,自己终于走出了今夜的梦魇。她信步下了玉阶,却并没有走上返回寝宫的长廊。两名执灯的宫人正暗暗纳罕,却见顾孺人已是愈走愈快,最后竟径自向后殿的广场奔跑而去。那件玄色麾衣,本是太子之物,穿在她身上却是过长过大,此刻奔走起来,便被风扯起,似是一片低矮的暗云,要融入前方的深沉夜色中。
两个宫人互看一眼,同时回过神来,忙喊道:“顾娘子,当心地滑!”一面追了上去。阿宝却似充耳不闻,只是一意孤行。两宫人一路随去,脚下不住打滑,便落后了许多。再抬首去看她,却平平稳稳愈去愈远,便似是御风而行。两名巡夜的东宫侍卫,深夜中忽见一人在广场上疾走,其后还似有人追赶,连忙上前几步,截住了那人,拔刀喝问道:“什么人?”却见一个年轻女子停下脚步,喘息着慢慢抬起眼来,她的鬓发早已凌乱不堪,嘴唇也冻得发紫,却沉声喝道:“退下!我是东宫侧妃顾氏。”二人被这凛冽声气唬了一跳,又见后面几个宫人一边口呼“娘子”一边正向这边跑来。连忙还刀入鞘,施礼道:“臣失礼。只是不知娘子……”话未说完,阿宝已是又从他们身边擦过,提足向殿后跑去。
她的身前身后都是无垠的暗夜,寒风就在耳边呜咽,眼睛被风射得酸痛;一身上下,从肌肤到五内,都已经凝成了坚脆的冰霜。如果在此刻滑倒,她也许真会跌得粉碎,再也无法收拾还原,就像那只越窑磁瓶一样。不过那又如何,世上一切有形之物终将化尘化土,那几百年的瓷器是,这几十年的人生也是。越过了那道宫墙,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想找的东西。她慢慢停下脚步,跨过了那道玉石阑干,虽然只来过一次,她却一眼便认出了角落中的那株小树。它的树干还未到一抱之粗,看着只是细瘦可怜。她伸手摸了摸树皮,那上面已经结满了白霜,冷硬便如玄铁一样。她却并没有感觉到,只是展臂抱住了它,哆嗦着把脸贴到了上面,慢慢的跪了下去。今夜他的那个眼神,大概是真的,虽然她没有半点凭据。她知道自己拒绝的究竟是什么,今后他们还会有肌肤之亲,但是交心的机会也许只有这一次。她亲自关上了这扇门,她终将后悔,她此刻已在后悔,可是如果再选一次,她仍旧会这样做。她想起了太子常说的那句话:“孤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其实她也是这样的人,他们是何其的相似,他们本该何其的般配。
待到那宫人和侍卫赶到太子林前时,只是呆住了。顾孺人正跪在树下失声恸哭。但是没有泪水,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夜,眼泪在落在之前就被封冻在了眼中。
阁内定权稍稍理了理衣襟,对枕边的宫人道:“孤要歇息了,你先下去吧。”那个宫人默默起身来,伸手抚了抚肩头的瘀伤,勉强穿回了方才被太子撕裂的衣衫,犹豫半晌,方乍起胆子低低说道:“殿下,奴婢名叫琼佩。”定权闭着眼睛,懒懒地“嗯”了一声。那宫人等了片刻,再不闻他有别的言语,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定权一夜睡得极沉,临拂晓时似是听见有人叫起,也未曾理会。待得睁开眼睛,才发觉已是辰时过半,早已经误了给皇帝请安的时辰。突然又想起昨夜回宫迟了,不知今日还有怎样的口舌,一时也造不出合适情由,只觉头痛欲裂。待要借着天寒告病,又怕皇帝认真询问起来,反倒更加没趣。愣了片刻,只得起身更衣,硬着头皮便向晏安宫赶去。
到得殿门外,方欲遣人通秉,便见殿中走出一个着紫袍束玉带的人来。那是已经获罪,本该在府中省察,等候离京的齐王,定权的脸色登时黑了下来。
☆、薄暮心动
兄弟二人已弥月未曾相见,此时遇着,定棠面上倒并无尴尬神情,只是瞧见定权神色,心内一哂,朝着他微微一躬,淡淡叫了一声:“殿下。”定权目视他良久,微笑问道:“二哥也是来给陛下请安么?”定棠亦笑道:“是,陛下已经起身了,此刻正用早膳。殿下请入殿吧,臣先告辞了。”话刚说完,却偏过头去轻轻咳了两声。定权又静静打量了他片刻,方颔首笑道:“二哥好去,天气寒冷,二哥多保重。”说罢也不再理会他,便径自进了殿内。
皇帝果然是在用早膳,定权问过安后便侍立在一旁,既不闻皇帝问话,便也乐得不再开口,只是一眼瞥见膳桌边的多出的那张椅子,不知心中想起了什么,袖中的右手却慢慢地攥成了拳头。许是没有睡足,此刻闻着那桌上的肴核气味,觉得胃里倒海翻江般的难受,终是嫌恶的偏过了头去。方是满心满腹大不受用,忽闻皇帝发问道:“你的事情都处置妥当了么?”定权猛一醒神,才发觉皇帝用膳已毕,正欲起身,忙答道:“是。”皇帝点了点头,亦不询问他晚归之事,只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今晚不必过这里来了。”定权见他欲走,忙趋前两步道:“还有一桩事,臣须向陛下请旨。”皇帝驻足道:“你说。”定权道:“报本宫的内侍总管周午,先前也是从宫中出去的,现下臣还宫,依旧是想用他。”皇帝皱眉想了片刻,望着他的脸问道:“就是从前侍奉你母亲的那个周午么?”定权倒不曾想到皇帝还记得这么明白,低头道:“正是。”皇帝沉默了片刻道:“既是你用得惯的人,便随你的意思去吧。这种琐屑事情,以后不必一一报朕了,你自己拿捏定夺即可。”定权又答了声是,方欲再说些谢恩套话,见皇帝已经提足去了,便只得向着他的背影行礼退下。
一时回到延祚宫,思想着今日皇帝的言语行动皆与往素不同,心中大是疑惑,亦不知齐王究竟同皇帝说了些什么,又从皇帝那里讨得了什么旨意,左右思想不清爽,只得又唤人将王慎叫了过来。王慎入殿时,定权已经用罢了早膳,挽着袖子正在暖阁内亲自点茶,听见他进来,便屏退了众人,亦不起身,亦不抬头,开门见山问道:“广川郡王今晨入宫了,阿公可知道此事?”王慎思想不起朝内还有这号人物,半日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齐王所领的新衔,脸色也变了,想了想方回道:“臣不知。这可是陛下的旨意么?”正说着,风炉上银茶瓶中水已沸腾,定权将已碾好的些少茶末投入一只油滴建盏,注入瓶中沸水,调和茶末直至如浓膏油,才微笑道:“我若是知道,便不来劳烦阿公了。不单是这件事情,我还有事相求阿公。”说话间,左手持瓶逡巡,已经将沸汤几次点入茶膏,右手同时执茶筅击拂,须臾盏中已现洁白乳花,便随手递给王慎,见他又是躬身又是摆手,也不强让,徐徐笑道:“阿公,今晨我去康宁殿问省,见陛下眉宇间神色郁郁,体貌疲惫,心中颇感不安。虽未及问起,却也略略能揣测出一二分的缘由。陛下虽是春秋鼎盛,想来外朝内宫的事情毕竟还是太过繁琐了些,总有精神照顾不到的地方,便须劳动阿公尽心服持,为陛下分忧分劳,我这做臣子的便衔感不尽了。”王慎不知他究竟要说什么,只是向来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语气,后背微微冒汗,连连点头应道:“殿下言重了,老臣万不敢当。”定权晃了晃手中的茶盏,适才还蓬勃的茶乳已渐消散,微一皱眉后又莞尔一笑,道:“阿公如今在清远殿,那边的事情孤向来是放一万个心的。只是我想康宁殿里,也需得有些臣的眼耳心意在方好,我不能时时侍奉在陛下身边,阿公便只当是全我的孝心罢。譬如今日之事,若是萧定棠那乱臣贼子又起了什么悖逆心思,我却又不知,不及阻劝,再像八月节那样,惹得陛下伤神动气不说,国中内外也不得安宁。若再出了一点差池,我却怎么跟天下人交待?”
王慎听得张口结舌,轻声道:“殿下,如今留在康宁殿里的皆是陛下亲选的人。莫说臣没有那个本事,便是有的话,殿下这也是……”一时却又是瓶中水响,将他后半句便压了下去,定权将茶瓶移开,指着这地上的茶床风炉笑问道:“阿公瞧瞧我这几件物事怎么样?”王慎不知他打岔又要说什么,随意瞥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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