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却从未忘记过。”她于此刻提及此事,夕香只道是她近日突获盛宠,欲有谢赏自己之意,连忙开口辞道:“娘子说哪里话,奴婢不过是尽本分而已。”阿宝略略摇头,笑道:“你听我说完。其实我舍不得你,不瞒你说,这些年来,若说我心中一直还有个倚靠的人,也只是你。我已经带累了你这么多年,并不忍心再带累你下去——你跟着我,不会有好下场。”
她右颊上的花钿已经失落,乌黑的鬓发仍然蒸腾着湿气,却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这不详之语来,夕香只觉此情此景无比诡异,张口结舌无语对答。阿宝笑道:“你随我最久,我想其实你也应当瞧出来了,是不是?”夕香与她相守数载,也早察觉前后事态难以常理思量,想起当年周午调自己来她身边的初衷,虽不知内里情态究竟如何,面孔却也渐至煞白,半晌才摇首泣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奴婢年来十分……十分思念家人。娘子可否开恩,求求殿下,放我出宫?”阿宝松开她的手,回绝道:“此事我提不得。当然你也自可以去寻找周总管,将我今夜的话告诉他,只是我想也无甚用处,便是传到了殿下耳中,这也不过是深宫怨妇的几句牢骚罢了。”她慢慢躺下,不顾夕香跪倒床前,泪流满面,翻身向内睡去,低声道:“夕香姊姊,我要睡了,你也快去睡吧。天气阴潮,你的房中又无炭火,夜间留心加衣,这时节受了凉,怕是要弄出大病来的。”
隔着帘幕,她听见夕香的哭声越来越低,直至静默。她听见她衣裙悉索的声音,似乎是在向自己施礼,然后轻轻退出。她想起多年前,夕香刚刚来到自己身边,理直气壮地喊自己“姑娘”,前后忙碌着帮自己料理颊上的伤口,那伤口后来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大约全是她的功劳。她是奉命来监视自己的,却总是睡得比自己早得多,是一副全然没有心事的样子。
十月朔,三年一度的京察在中书省和吏部的主持下,渐近收尾。赵王府的总管长和以及属下依旧如前四处走动搜罗,例行将升、降、黜、转的官员名单一一整理完全,以备赵王询问。
说起此次京察,最引人瞩目之事自然是中书令何道然致仕,长和最先报告赵王的,自然也是此事。天色向晚,赵王定楷正在书斋里用火箸拨着炭盆里埋的栗子,不时有劈劈破破的爆裂声,满室皆是带着炭气的甜香气味。见他携带着一份邸报过来,放下手中的事业,接过随意翻了翻,笑道:“年年皆说要致仕,只怕这次是当真了。”长和取过箸子,蹲下身将几颗已经炸开的栗子一一替他捡到盆沿上,道:“何道然已经七十有二了,素来身体又不算健旺,到后来连上朝都成了桩苦差事。况且他在任期间,政绩不曾筑过半分,御史台的弹章,给他家砌两面南墙都够用了。年年求去,只怕皆是发自肺腑,只是陛下不允。他从前抱怨,皆是私下里,到了去年起,索性便在大庭广众下了,说日夜挂念着自己在江南的林苑,自建成后一天都不曾入住,此生最怕的就是一旦毙命任上。”说完又呵呵笑道:“只可惜满朝上下也没个厚道人,当初听他说了这话,皆当面笑赞他有武侯遗风。如今又说,虽未做到死而后已,却也做到一半儿了。”定楷忍烫剥了一颗他拣出的栗子,一面吃一面笑道:“何相有苦衷,陛下未必没有。满朝论资历数他最老,论性情要数他最和善,难得得是不亲陛下、不亲东朝、不亲边将也不亲封建,偏又面皮够厚。这样一尊活菩萨,闭着眼任事不管,只管替陛下占住了这把交椅,这些年来省去陛下多少精神?”长和道:“陛下只要尸位素餐,只可惜这位菩萨不识趣得很,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中了风。依殿下所见,陛下若要再提举,花会落谁之家?”定楷将邸报递还给他,仍旧自己持箸,将几颗栗子在地上成几排,首排三而次排六,方道:“何道然这几年坐在宰相的位置上,生生将相位坐成了虚设。陛下好容易得以避开省里,种种庶务得以径向六部号令,只怕一时不想再自寻麻烦了。”又问道:“你知道东朝可曾向陛下荐过什么人选?”长和答道:“还不曾听说。”定楷点头道:“这是和东朝相关大事,三省中有张陆正与他固然是好,再出李栢舟却也是祸事,他不能不谨慎。”半眯着眼睛,盯着那栗子看了半晌,忽然自顾自扑哧一笑。
长和自要发问,定楷道:“我是想起了前些日子,东朝在朝堂上说的话。”遂将皇帝表彰当日太子的对答复述了一遍。长和细细玩味,问道:“殿下笑的,可是东朝驱驰奔走几个字?”定楷颇为赞赏的看了他一眼,将地上二排的两只栗子取出,依旧投入火中,道:“东朝当众说的与其是谦辞、是撇清,到不若说是实情、是抱怨。陛下干放着相位不用,倒派储君日日衔宪,在部中辗转。只是这六部之中,规定死了他又只能前往户工二部。此二处位卑事冗,有功不赏,有过必罚,一面轻易桎梏了顾思林,一面又轻易桎梏了东朝。”他转向地上还剩的七枚栗子道:“若是你是东朝,可还有余力想这朝三暮四,或是朝四暮三?”
长和随他一乐,撇去此节不提,只是又将此次京察各处的迁转一一报告给定楷,此事颇为繁琐,难得他记性好,手中又拿着提辞,不时看看,将省、部、台、卫的变动与定楷说下来,也耗去了近一个时辰。定楷在一旁蹙眉聆听,只觉皆是正当移动,并无甚蹊跷,才微微安放下心来。正在回味中,忽又问长和打岔道:“此次迁入兰台的旧翰林,臣皆按王爷钧旨,各有奉献。只是臣想着,时已至此,主持京察的吏部天官朱缘朱大人处,王爷可要预备下些什么?”定楷摆手道:“此人你不要去招惹他。”长和奇道:“臣一直奇怪,此人是李栢舟的门生,太子素无收纳之意也在情理间,为何王爷也要退避三舍?”定楷道:“你只知其表,太子不近朱缘,并非李栢舟之故,李氏门生故吏亦多,东朝岂有一一讳避之理?何况他当日任张陆正佐官时,与张颇为亲近。”长和思想了半日,问道:“他是陛下之人?”定楷笑道:“我只知道他是朝中第一聪明之人。”
两人说笑了一回,定楷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问道:“还剩何处?”长和也随即起立,答道:“余下两坊、詹府和地方。殿下若欲早些安歇,臣不妨明日再与殿下说明。”因牵记太子近臣,定楷踱了两步,仍道:“既然如此,你先将坊府说了罢。不必拘礼,你坐下,边吃边说。”长和应了一声,自然不敢造次,虑他已现疲惫之色,遂匆匆将两处的人事变动与他一一报告了,又总述道:“坊府设官虽不不多,单论变迁之巨,却异于他处。”定楷嗯了一声,以示知情,解释道:“这两个衙门的名额原本多是加官,以系东朝与廷臣。及至今上不欲如此,遂成供翰林转徙之所,其间皆做得是无情流水官,不足为奇。”长和笑着答应道:“是。”将手中册页整理收好,留在定楷案上,随口又说笑道:“说是无情流水,其间也有磐石未肯转移。”定楷已经低低打了个呵欠,问道:“此言何解?”长和笑道:“无他,詹府的人前后已换了三茬,听闻只有一个主簿安据其位,六年间未升未落未转,年年考功,皆是平常两字。詹府内专门有人替他写下个对联,道是:考语称职,称职詹士一时韧。绩效平常,平常主簿万古长。就连新任的副詹赴衙,还是向他请教的衙内规矩。”定楷笑道:“天下原是有这等不长进的人。”又道:“我今日不知怎的,颇觉倦怠,你也先行退下吧。这些东西,你都捡回去晚间胡乱用用吧。”长和答应了一声,唤入侍者侍奉他浣洗,一面自己将盆上栗子拾尽,方想告退,忽闻定楷问道:“即便考语年年只是平常,足够两届,也当转移,或升迁,或入别衙,为何仍居彼位?”长和不知他为何提到此节,一时愣住,答不出话来。只见定楷将巾帕敷在面上,闷声道:“我记得当日在宗正寺,何道然提议,太子千秋,前去相贺的似乎便是一个主簿。”长和试探询问道:“殿下?”定楷移开手巾,掷于金盆中,问道:“彼主簿可是此主簿?”
☆、西窗夜话
长和差出的人再为定楷带回消息,已经是一旬后事了。定楷和长和一同听完,屏退来人,摇头道:“几天才打听出这样几句话来,不如孤自己去问的清爽。”长和道:“此人的科第、乡梓、行状、转迁经历都已查清问明,王爷还想知道些什么?”定楷手中捏着一柄泥金纸折扇,用竹扇骨敲了敲他头顶的襥头,道:“事情一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不成?知道他是什么人,向东宫走过几趟,这种张张口的差事谁不会办。要紧的是要知道,为什么。”长和恍然大悟道:“王爷是说,为什么,偏偏是他?”定楷背手在书室内踱了两步,道:“我们满打满算,即便靖宁二年他入宗正寺时与东朝方结识,迄今已过五载。东朝善疑,此人看来履历平常,人才亦平常,他有何德何能何机缘,能得东朝如此青眼相加?光靠在龙潜于渊时献了个寿,东朝的脾气怕绝不会是这样的罢?”长和忖度片刻,点头道:“王爷这么说,臣就想通了,臣想了想,要查出来为什么,要先查出来是几时——他和东朝是何时开始交通的。以后万丝万缕,方好提纲挈领理出头绪来。”定楷道:“这话才有点入港,你就慢慢着手去办吧。”长和道:“眼前正摆放着一条明路,那人六年前便在西府,王爷一问不就知晓?”定楷摆摆手道:“局势尚未到。不到不得已时,不到去问她时。长和,我问你,你知道我二哥究竟败在什么事上?”长和笑道:“是王爷的嫡亲兄长,臣不敢妄加点评。”定楷看他笑道:“你和我来君君臣臣这一套,小心我真和你也君君臣臣。”长和向他一笑,并不言语。定楷道:“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