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良辰美景,叶楼主,在下愿意付银子,在青楼叨扰一晚。”
花重阳刚进了屋也不过才一刻钟。
黄昏乍起。
西天暮云横流,落日熔金;窗外长街上已经有零零星星的灯光燃起,人来人往的喧哗声中,显得异常寥落。长廊上尚未点灯,一片乌蒙蒙的,门口处,叶青花鬼鬼祟祟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将耳朵贴近窗格,然后弯下腰去,伸出舌头在窗纸上舔个窟窿。
屋里也是一片昏暗,昏暗中花重阳半倚在窗下木塌上,身上红衣被余晖照着艳丽如火,只是双目盯着窗外光彩斑斓的长天,怔怔发呆。
叶青花抿抿嘴,站直了腰,伸手轻叩门扉。
屋里花重阳呆怔被敲门声打断,却不出声,无精打采一翻身倒下,只装作睡着。叶青花轻轻推门进去,看她装睡也不戳穿,径自到床前提了一条被子走到窗下,轻轻覆到她身上,看着她一动不动只躺着,忍不住坐到榻沿,伸手去勾她凌乱的几乎覆住脸庞的长发。
手一不小心触到花重阳脸上,结果摸到一把湿热的泪。
叶青花手指一僵,缓缓收回,长叹口气:
“重阳。”
花重阳依旧一动不动。
“那时候,我听说那人在遭难,于是顾不上多想抛下一切独自去找他,想多少能帮上他的忙。结果找到他,却发现他早已打败对手荣登高位。他身边的人告诉我,他接近我让我爱上他,不过是为了一本秘籍。我当时的伤心哪——唉,比你没出息多了,差点回到杭州跳西湖。”
叶青花缓缓说着,声调出奇的从容温和。
“可还没等我伤心完——奶奶的,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对手没有死绝,知道我来找他,还以为他拿我当回事,于是挟持了我给我下了毒,拿我去要挟他——结果呢,那人却丝毫不以为意,当着我的面跟对手说,我的死活跟他没关系,眼睁睁的看着我被推下悬崖。最后虽然侥幸捡回一条命——不过因为那毒,我几乎容貌尽毁。”
花重阳靠着她的身子,微微一颤。
叶青花扶住她的肩,另一手触碰着自己的脸,缓缓笑一声:
“这事我从来没跟你说过,是吧?现在我这张脸看着好看,但其实脸上有一半皮不是我的,而是旁人的。你以为,当初为什么我为了能在江湖 出头,几乎差点把命搭上?不是我要强——从知道真相开始,我就再也懒得要强了。我出头,只是因为我认清了一件事,这个江湖,最可怕的不是被人骗了,而是被人骗了耍了欺负了,却毫无还手的能力。那种感觉那种屈辱,比死还惨,比被骗了被耍了,更让人难受上一万倍。”
说着,叶青花转过身,定定看着花重阳隐在暗处的脸:
“眼下你跟兰无邪一刀两断,又得罪了薄江,还有一帮人盯着你虎视眈眈,想夺碧落心法——正在风口浪尖上的时候。不是我不想继续帮你,而是——重阳,我的能力到底有限。你该明白,伤心以后有的是时候伤,等安稳下来,你想伤个十年八年也不要紧;要紧的,你先学会立身保命,在这个江湖里站稳活下去。”
司徒清流 。。。
夜色渐深,窗外万家灯火在昏暗中,愈加清晰。
叶青花早已离去;门扉紧闭,花重阳重新从榻上坐起,呆了许久抬起左手,想起下午在酒馆里打兰无邪的那一巴掌。
清脆声音犹在耳边,幽暗中她几乎能看到兰无邪偏着脸,脸上迅速浮起的红肿痕迹。
手掌手指火辣辣一片,仿佛跟着一起疼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将左掌狠狠在被褥上擦拭一遍,跳起身冲到桌前提起茶壶猛灌下一杯冷茶。
刚放下茶碗,便听到房门外细微的声音。
花重阳一惊,松手退一步看向外头走廊。
房里没有点灯,外头廊檐下隔三差五悬着细长灯笼,恰好将一个安静身影映在灰蒙蒙的窗纸上。
那个身影修长有余挺拔如玉,乍看眼熟的不得了,花重阳一抬眼,心口一疼,呼吸几乎停滞。
可是下一瞬再看,她便直觉那不是兰无邪。
兰无邪的身影几乎刻在她脑子里,那样的沉默,太落落寡欢。
那又是谁?
看那身影沉稳淡定,不像是乱闯进来的;青楼虽然人很多,一到夜间鱼龙混杂,但这栋楼是叶青花住的,从不招待外人——若有外客,怎么会直接跑到这里来?正在犹疑,那身影又走近一步,正好站在门前,顿一顿,却又退一步转身。
花重阳迟疑一下直接上前开门。听到开门声,转身要走的人脚步一停转回头。
花重阳怔了一下:
“……啊,司徒世子?”
司徒清流站在栏杆前灯笼下,一身青白衣裳被昏黄的灯光染亮,看到花重阳出来先是惊讶,接着上前一步笑开:
“重阳姑娘。”
“你……”花重阳看看他,再放眼看看外头青楼院子里的亭台楼阁,“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跟品蓝。今晚住在后头的梨花小院。”
有些答非所问,花重阳却忽然听明白,随即笑盈盈接上话,给他铺个台阶:
“外人眼里青楼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世子晚上出现在这里,传出去不知会叫人说什么,凡事还是小心为上。”
她自以为话说到这里就可以了,正准备关门回房,司徒清流却又上前一步手扶住门框:
“方才同厨房里要了清粥小菜。姑娘还没用晚膳吧?”
“……啊。”
“不妨一起来吃些。恰好,”司徒清流微笑着,神情恳切,“我有些话要同姑娘说。”
温和双目里的笑意,叫花重阳张不开嘴拒绝,半天点点头:
“好。”
三丈多见方的精巧小院,简单木漆小门青砖小路,门口一株梨花此时繁花正盛,枝杈上一盏水红灯笼,夜风习习带落雪白花瓣,飘然翩飞在浅红灯光里。
树下石桌石凳,恰好容两人坐。司徒清流先坐下,笑着抬眼看向花重阳:
“坐。”
粥菜早就摆上 桌,落在暖暖灯光下看着分外好吃,花重阳一看就开始觉得饿,退让了几句拿起碗筷便再也客气不起来,稀里哗啦先吞下三碗粥。
司徒清流微笑垂眸慢慢喝粥,也不说话,只偶尔抬眼看她。
花重阳却干脆的很,放下碗筷拿起桌上巾帕抹抹嘴角,大大方方看向司徒清流:
“殿下。”
司徒清流喝一勺粥,慢条斯理放下碗筷微笑抬眼:
“怎么。”
“今天下午喝的烂醉还要世子解围,真是见笑了。”顿一顿,“世子方才说有话要说,那请恕重阳先无礼了。世子的吩咐,其他事一律好说,唯独——唯独兰影宫的事,请恕我一概不能插手。”
“姑娘的意思是?”
“兰影宫里头的事,我不想提;兰影宫里的人,我不会见。”
“为何?”
花重阳笑笑,淡淡垂眼:
“无非是,旧情难忘。”
上次湖月山庄的事至今历历在目,虽然搞不清楚缘由,但花重阳看的清楚,司徒清流同武林盟站一边——或者说武林盟同司徒清流站一边,矛头指的正是兰影宫。她同兰无邪断了是不假,此刻跟司徒清流一张桌上吃饭也不假,但叫她立刻站在对面跟他对着干——她做不来。
司徒清流垂眸默然片刻,抬眼,眼底还是微笑:
“姑娘想多了。我并不想打探兰影宫的消息。”
“那世子有何吩咐?”
司徒清流轻笑着摇摇头,目光移开:
“既然要论开诚布公,呵。在青楼住下,找你吃饭,说有话要讲,不过都是借口。”
“……”
再说下去,司徒清流淡笑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苦涩:
“重阳姑娘可以旧情难忘,清流也难绝心头相思。这么久不曾见面,我也只是,想多看你几眼罢了。”
花重阳怔住。
司徒清流摇头,垂眸苦笑:
“是我多话了。说说罢了,姑娘大可不必在意。”
碧蓝天幕,绯红灯光,雪白梨花,一片春夜美不胜收。花重阳张嘴又闭上,就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有那么一刻她心里禁不住想,她喜欢上的,为什么不是司徒清流?
最起码,这一刻她可以确定,他是真心喜欢她的。
头顶梨花纷纷飘落,两人相对无言许久,司徒清流先收敛神情抬头微笑转移话题:
“对了。”
“啊?”
司徒清流斟上茶水,递给花重阳:
“上次叶楼主的英雄宴,我在楼主门前见到了一位姑娘。”
“……啊。”
花重阳无语的垂眸。不就是她么,当时假扮任如花,用假嗓子骗了他一回。
“那位任如花姑娘,重阳你认不认识?”
“……啊。”
嗯嗯啊啊几句,花重阳觉得再这样下去,司徒清流大概会误以为她在害羞,于是心一横抬头:
“……世子殿下,这 事,请务必不要说出去。”
“嗯?”
“任如花……任如花其实是我假扮的。”
司徒清流端茶的手一滞,抬眼。
“当时手头缺银子——我来找青花商量。青花就说,我长得还能看,所以叫我假扮绝色美女上台卖艺,一起骗些银子花——”
花重阳一时尴尬的说不下去。
就算她对司徒清流感觉不深,但当着喜欢自己的人承认自己是个骗子,到底有些难度。
可司徒清流沉吟片刻,忽然问道:
“若真是这样——那你当时头上的紫金凤翼钗,是哪里来的?”
“是青花给我的。”
“那叶楼主又是从哪里得来?”
花重阳一怔:
“这个——”
司徒清流眼中隐含期盼盯住她。
花重阳犹豫许久,迟疑道:
“这个,世子,我看你还是问青花去,她该比我清楚。”
如果她没有记错,当时那对紫金簪子,分明跟兰无邪有关。
司徒清流不再开口,许久,站起身来:
“既然如此,重阳,你放不方便即刻带我去找叶楼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