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怀远似是不能接受一般,闭一闭眼睛,压抑下心胸间的愤怒与难堪,方道:“不要再念了!”
“这便是你们想要的真相。”苗夫人手指轻轻一扬,信笺从她手中轻飘飘地落下,“我有意要保全大姊和老爷的名声和颜面,可是偏偏有人不识好人心。”
柯弘安平下了惊愕,道:“是了,既然你不留情面,我也无须再有顾虑。你着急辩解也太早了,雪真姑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他说着,边转头向容迎初递了一个眼神。容迎初会意,遂道:“两位嫂子要说的话已经说了,先请她们下去喝口茶吧。”秦妈妈和念珍依言上前将陈嫂子和张嫂子领出了厅堂外。
雪真先时就于心内犹豫要不要说出全部的事实,可眼见了苗夫人这般情状,意想不到之外更多的是痛心,即已有了决定。此时听得柯弘安的话,已是明了,遂缓缓地跪倒在地,哀哀道:“安大爷说得是,贱身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完……但是贱身要说的话,自然更多是跟老爷和大太太二人有关,可也许也有对先任夫人不敬之处,若老太太和安大爷听了觉得不妥,大可让贱身住嘴。”
柯弘安看了柯怀祖一眼,道:“二叔费心把你接来京城,为的就是还当年之事一个公道。事到如今,不管孰是孰非,我们需要知道的是真真正正的事实!”
雪真身子微微一抖,鼓足了勇气一字一句道:“大太太指先任夫人与表舅爷私通,全是诬陷,因为她在事发后,生怕先任夫人会想着法子还自己清白,便起了杀心,要将先任夫人毒害至死!”
挥之不去的梦魇,沉重半生的包袱,就是从那时开始正式降临的。
她依了苗姨娘所言诬指主子私会贺表少爷后,便惶惶不可终日,一是担忧不知老爷会如何处置主子,再是担忧万一主子无事,自己会否处于两难境地。这样的懊悔与不安伴随她度过了数个日与夜,一切都似是风平浪静,主子始终不让她到跟前伺候,也就无从得知那一场指证之后主子的遭遇。
直至那一夜,主子突然把她叫到了屋子里。
任夫人有气无力地歪在炕床上,背靠着大红彩绣云的靠背引枕,摇曳不定的灯火之下,她的面容益发黯淡颓败,病态较之先前更重了不少。
雪真战战兢兢地走到她跟前,一眼看到了那梅花式洋漆小几上的沐盆,主子向来是在这个时辰净脸盥沐、准备就寝的。这活儿她也做惯了,不等吩咐,拿了巾帕就要伺候主子,任夫人在这时慢慢睁开了眼,看着她淡淡道:“你来了。”
雪真不免心虚,低低垂首不敢接触主子的目光:“是。太太。”
任夫人指一指那沐盆:“你给瞧瞧,里头是什么花瓣。”
主子一直惯用百合花瓣水净脸,今夜沐盆里的却是桃花花瓣。雪真心下一沉,两脚发软地跪跌下来,浑身瑟瑟发抖说不出一字来。
任夫人撑着手肘坐直身子,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颌,借着幽暗的光影端详着她,半晌,手上不觉加重了力道,她吃痛呻吟了一声。
“你果然长得与她有几分相像。”任夫人悠悠道,“你们俩不仅样子长得像,就连心性,也如出一辙。”
雪真恐惧不已:“太太……”
“你见过我与逸表哥一起吗?我与他,相约在城西的茶肆见面?那天还降雪了?你倒是好记性!”任夫人“咯咯”地冷笑起来,猛地一扬手将沐盆打翻,盆中的水兜头兜脸地浇了雪真一身,艳红的花瓣零零落落地沾在了她的脸上,遍身狼狈。
她恐慌地连连磕头:“太太,奴才错了,奴才错了!”
任夫人拨开她脸上的花瓣,森森然道:“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人面桃花相映红呵!雪真,我低估你了。我决定要好好厚待你,你的亲弟弟就在祁县是吗?你在这儿对我用心,我怎可亏待了他?”
雪真面白如纸:“太太,与我亲人无关……”
“难怪你会有异心,算来,你也是婚配的年纪了。是我不好,没有为你指一门好亲。”任夫人似是在细细思量,“还记得去年丧妻的车夫赖全吗?他四十有余了,每常爱流连花街柳巷,依我看来,他与你十分般配呢。”
雪真惊得泪流满面:“不,不,雪真不嫁!”
“你和她一起来陷害我,无非是想成为老爷的姨娘罢了……”任夫人恨极攻心,面容扭曲而狰狞,“你休得痴心妄想,我就是拼了命,也不会放过你的!”
苗姨娘总是在她最为绝望的时候,逼迫她作出最为艰难的抉择。
“雪真,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咱们必须走下去。”苗姨娘拉过她的手,不动声色地在她手心塞进了一件物事,“保全你的亲人,保全你自己,咱们必须狠到底。”
雪真震惊地睁圆了眼睛,手心汗涔涔一片:“你要我……”
苗姨娘眼神清冷如霜:“并不是我要你这样做,这是老爷的意思。”
雪真只觉由身至心均是寒凉如冰,好半晌,她才虚软地吐出话语来:“她好歹是你的亲姐姐……”
“你到这个时候还替她着想?她值得吗?”苗姨娘难掩凄绝,“从她灌我红花那日开始,她便不再是我的亲姐姐了。雪真,倘若你真的狠不下心来,你就权当这是你欠我,如今还我的。”
她最终还是接下了那包致命毒药。听苗姨娘说,这毒下在主子日常喝的药汤里,会与那其中一味药相融,可无声无息地令主子殒命。
那夜她来到了小厨房里,借故将那几个守夜的媳妇支开后,站定在了主子的药壶前。
她揭开了盖子,药汤的热气顿时冲到了眼内,熏得她两眼刺痛。她强自定下神,颤抖着手把那毒药洒落在药汤中,鼻中酸楚得越发厉害了。
重新把盖子盖上,她的心在这一瞬揪痛得紧。
为何会走到这一步?为何会没有了回头路?
不是我死,就是她亡?可是跟随在主子身边廿载有余,主子待自己一直不薄,若非出了老爷要将自己收房一事,兴许现下她正陪伴着主子说话,让主子忘却少许病痛的折磨呢。
思及此,雪真止不住泪如雨下。
耳边突然回荡起雪卉说的话:“你知道太太为何会生气吗?自从太太病后,老爷几乎都不来看太太了。太太天天夜里都睡不好,心里就是盼着老爷呢,那天好不容易把老爷给盼来了,没想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说要将你收房,你说太太能不寒心吗?咱们一直都是太太最信任的人,你竟这样……”
千思万虑涌于心头,她痛悔得无以复加,一手将药壶打翻,药壶应声落地,砂瓷破碎得七零八落,如同此时她一步错步步错的困局。她仓皇地跌坐下来,抱头痛哭。
那一晚的情景以及心境,是她接下来的十年里都无法忘怀的阴影,此时当着众人的面道出积聚已久的心结,雪真反倒觉得整颗心正在慢慢地平静下来。她说着,渐渐地止住了泪,仿佛是在这次的坦白中放下了背负已久的包袱。
“我无法狠下心来对先任夫人下毒手,我也不想面对苗……如今的大太太,所以那段时日我一直称病,躲在屋子里谁也不见。我就在心里期盼着,或许,大太太会就此罢休,或许,老爷会查明真相,但是无论如何,求上天保佑先任夫人能平平安安地过了这一关。”雪真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再度浮泛出一抹痛心,“可是先任夫人还是出事了……我很害怕,我不敢深想,不知道是不是与老爷和大太太有关……先任夫人出殡的那天,雪卉竟然在屋子里上吊自缢了!人人都说雪卉是忠心殉主,可我总是觉得,这当中不知有何蹊跷……”她抹去眼角的泪水,注视着满脸阴沉的苗夫人,“我深知,柯府已非久留之地,所以我犹豫再三,还是前去求老太太把我放出府去。”
柯老太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日你来求我,说你无意为大老爷的姨娘,也非柯府的**奴才,你家主子去了,你便想出府去。你还记得我问过你,你跟大老爷说你主子跟表舅爷私会的事,是不是属实,你不是仍然非常肯定,半点不肯松口吗?你若是真的良心有愧,为何在那时不对我说出实话?”
雪真先没有回答,只含泪膝行至柯弘安脚下,重重地叩了几个响头,又转向贺逸,仍是重重地叩了头,方颤声道:“都是因为贱身一时的恐惧,想要保全自身,才致令大爷饱受身世不明的苦楚,害表舅爷深受其累!如今已过十年,只希望贱身的真话来得不算迟。”
柯菱芷抚着心胸,哭倒在冯淮怀中。柯弘安早在听闻她说下毒一事时,便忍不住流下了痛恨交集的泪水,容迎初亦是心寒难禁,只拉着夫君的手,冷眼盯着苗夫人和柯怀远二人,齿冷道:“要有多狠心无情,才能作出毒杀结发之妻这样灭绝人性的事来!”
柯怀远怒目瞪着雪真:“这一切都是你信口雌黄,无凭无据!”
柯弘安咽了咽,看向柯怀祖,诚恳道:“二叔,弘安还没来得及好好谢您,我之所以能把雪真请到这里道出真相,都是因为二叔您的苦心筹谋。当年的事,除了雪真,还有二叔和婶娘是知道内情的,到了这个时候,弘安求你们说出实话,还我娘一个公道吧!”
柯怀祖和陶夫人相视了一眼,略略有点迟疑。柯老太太见状,本欲说什么,却在开口之前又红了眼睛,终是朝两位老太爷摇头苦笑道:“家门不幸,原是我这个老糊涂教子无方,才闹出这起子乱事!”
柯怀远和柯怀祖兄弟二人闻言,不约而同地一起跪倒在老祖宗跟前。
柯怀远道:“是孩儿不孝,没能把当年的事安置妥当,才会再生事端,让娘操心。”
柯怀祖面沉如水、一声不吭地朝座上的母亲磕了头,待直起身子时,目中带上了一丝决然,缓声道:“此次怀祖的所言所行,都让娘伤心了。可是在八年前,伤心的人不止娘一个。”他转头看着兄长,笑意凄凉,“那日弟弟便寒透了心,到了今时今日,仍是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