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夫人缓步走进厢房内,目光落在容迎初身上,只见她扶着秋白颤巍巍地站起身,一手举着丝帕掩着半边脸面,闪闪缩缩地半侧着身子站在秋白身后,垂首敛眉,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见过大太太,”容迎初主仆二人颤声行礼道,“大太太万福……”
紫文跟在戚如南身后进屋子,一看到容迎初便又号啕大哭起来,戚如南忙一手拉着紫文,轻声劝道:“姑娘不要着急,大太太自会帮你问个明白。”紫文方稍稍压下了哭声,一双泪眼带着怨毒地瞪向不敢直视众人的容迎初。
苗夫人并未马上向容迎初问话,只转头问周元家的道:“安大爷怎么还没过来?”周元家的忙不迭道:“我再去看看……”正要去时,柯弘安便从门外走了进来,略略扫视了一下在场诸人,并不理会媳妇丫头们的问礼声,自顾向苗夫人道:“弘安来迟,请姨……”此话刚一出口,众人神色皆是一沉,柯弘安微微一笑,继续道,“请娘不要见怪。”
苗夫人淡然道:“自然不会怪你。你大病初愈,身子骨弱,先坐下吧。”柯弘安也不客气,径自坐了下来,闲适地跷起了二郎腿。
苗夫人看了一眼地上的紫砂茶具碎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容迎初浑身一抖,嗫嚅了半天也没法言声,秋白只好代为回答:“回大太太,这是不小心碰的。”
紫文按捺不住尖声道:“是容氏自己打翻的!”
容迎初并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把头垂得更低,秋白两眼中隐隐地泛起了泪光,只咬着牙忍耐着,也没有说话。
苗夫人留心地注意着她们主仆二人的神色,不动声色道:“今晌午以后你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容迎初轻轻地摇着头,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没有,没有……”
紫文心下发急,道:“她和这个丫头把我绑在长榻上,打我的……她们打我!”
容迎初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肩头开始轻微地耸动,脸埋进丝帕里无声抽泣。秋白哑声向紫文恳求道:“紫文姑娘,都是秋白的不是,与我家奶奶无关,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家奶奶行吗?”
紫文愤懑道:“你们打我的时候,可有半点高抬贵手?就是我愿意放过你们,大太太也必定不会放过你!”她这话越说越不像了,苗夫人面上并没有怎样,戚如南赶紧拉一拉紫文,示意她少说两句。
苗夫人道:“紫文是大爷的跟前人,平日里只管伺候好大爷,管束管束这院子里的妈妈丫头,按理若是房里的奶奶有用得着的地方,紫文也该听着使唤。可若论管教,还是只有大爷方才使得。”说着转向了柯弘安,问道,“弘安,此事出在你房中,原该由你亲自定夺,依你看,容氏这次该如何处置为妥?”
紫文闻言,眉梢眼角尽是得意之色,企盼地望向柯弘安。
柯弘安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始终垂着头的容迎初,嘴上闲闲道:“容氏无理鞭笞房里人,家规里是怎么定的就怎么处置,该杖打就拉出去打了,该扣月钱就记下给扣了,娘可比我清楚得多。”
苗夫人声音四平八稳:“可据紫文所说,容氏鞭笞房里人,并非此一次。”
柯弘安一手扶在八仙桌上,懒懒地侧靠在椅上,轻描淡写道:“既然容氏屡教不改,那咱们只能写出妻书了……”
容迎初这时方慢慢抬起头来,却仍旧是一手拿丝帕掩面,众人只看到她梨花带雨的半边脸,只听她幽幽道:“敢问相公,你既要写出妻书,可否告知奴家,奴家犯的是七出之条中的哪一条?”
柯弘安清一清嗓子,道:“你凶悍忌妒,造成家乱,妒去,此处留你不得。”
秋白急了,正要说什么,容迎初拉住了她,哽咽道:“秋白,你不要说,不能说。”
秋白流泪道:“奶奶,我怎能眼睁睁看你蒙受这不白之冤?今儿大太太在,大爷也在,他们一定会明辨是非的。”她不顾主子的阻止,扬声道,“我家奶奶并没有打紫文姑娘,是紫文姑娘打我家奶奶!”边说着,一把拉下了主子手中的丝帕,顿时露出了容迎初左脸上巴掌大小的淤青,以及她下巴上一道仍在渗血的裂口子,鲜红的血丝染得半边脸惨不忍睹,伤势可算是颇为严重,映衬着她凄弱的泪容,益发显得楚楚可怜。
众人闻言均为之变色,紫文整张脸被气得发白,柯弘安则饶有兴味地端详着容迎初,苗夫人垂一垂眼帘,掩下了目中的诧异,戚如南眼见事态越显复杂,不由蹙起了眉头。
容迎初泣道:“秋白你太不知分寸……此事不能怪紫文姑娘,都是我的不是,一心想着请紫文姑娘过来赔罪,这老太太赏的茶我也准备好了,没想到我还是不能让姑娘消气,原是我不会说话,惹得姑娘动气……”
紫文气急攻心,一把甩开了戚如南的手,冲到容迎初跟前怒道:“你这破落户使计陷害我!分明是你打我,是你让这贱丫头一板一板地打我的脚掌心!”
容迎初似是受惊的小鹿,吓得连连后退,秋白连忙挡在跟前,道:“求姑娘不要再怪罪奶奶,秋白晌午到正院去请姑娘时,就向姑娘说了奶奶要赔罪的意思。当时静竹、代柔、丹秋、绮梅她们几个都在,姑娘看在奶奶的伤势分上,饶过奶奶好吗?”
柯弘安听到秋白的话,叫个婆子去把静竹、代柔、丹秋、绮梅四个带了过来,问她们道:“可听到秋白对紫文说过什么?”
这四人并不知内里,遂如实回答道:“秋白说,大奶奶想请紫文姑娘过去,说是前番冲撞了姑娘,所以要请姑娘过去赔不是。”
紫文急急对柯弘安道:“爷,我到她房里后她就把我绑起来了,你不要相信她的话!”
容迎初这时来到苗夫人跟前,“扑通”一声跪下,抹泪道:“大太太,奴家深知妒忌乱家之祸害,此次平白生出这样的事来奴家于心难安,恳求大太太,不要怪罪紫文姑娘,此事与姑娘无关,要打要罚,奴家愿代姑娘受了,绝不会有半点埋怨!”
秋白也在容迎初身后跪下,哽声道:“姑娘进房里后奶奶便一迭声地向她赔不是,她总不愿听,奶奶说要给她喝老太太赏的茶,姑娘便说老太太时常会向穷人家布施,这茶奶奶本就没有福分品尝,只管留着自己喝便是。奶奶并没有生气,仍劝姑娘喝茶,姑娘不知怎么就恼了,伸手就朝奶奶脸上打,又把这上好的茶具给拨倒了,还拿了碎片往奶奶脸上划……”
容迎初含泪斥秋白道:“不要再说了!”
紫文气得整颗心像火烧似的,连嗓音都变了:“大太太,她们说的全是假话,全是假话!是她们打的我……”
“你给我闭嘴!”苗夫人冷声喝道,一边侧目看向容迎初。
一个满脸是伤,一个毫发无损,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姑且勿论这当中是否另有蹊跷,单看这容氏台面阵势,竟挑不出半点不是来,真打也好假打也好,这没一点成算的紫文注定要吃这回闷亏了!
苗夫人主意落定,便道:“此次既是紫文冲撞了迎初,那按着家规,就罚半年的月钱。”看到面如死灰的紫文,又道,“这事就此不得再提了。”待要离去之际,又回头对容迎初道,“找个大夫来看看吧。”
容迎初感激地欠身道:“谢大太太怜恤。”
苗夫人牵动了一下嘴角,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戚如南等人也随后跟上。
容迎初作势送她们出去,施施然来到心有不甘的紫文身边,凑近她耳边冷笑道:“我可装得比你像?”
紫文何曾受过这样厉害的算计,不仅平白被羞辱了一顿,更被罚了半年的月钱,这时又听到容氏的嘲讽,竟呆呆地立在原地,任由泪水淌出,一声也发不出来。
走在最末的柯弘安这时回过头来,正好对上了容迎初一双含着讥诮的泪目。容迎初适时地垂下了眼帘,温婉道:“姑娘走好。”
紫文咬了咬牙,流着泪快步离开了让她饱受屈辱的厢房。
容迎初这时方扬眸,带着血印子的朱唇边扬起了一抹浅笑,看在柯弘安眼中,竟觉有几分动人的妩媚。他轻轻一笑,继续往前走。她俏生生地立在原地,似在目送着什么。
当晚紫文便病倒了,浑身发热得厉害,昏睡中胡话连篇。请了大夫来诊视,煎了药服下,方稍稍有些好转。
翌日一早,容迎初拿出这两个月内攒下的十两银子,交到秋白手中道:“替我把这些银子送到紫文的老子娘方福家的那儿去,只说是安大奶奶替紫文姑娘孝敬的。还有,告诉方福家的紫文病了,让她去看看。”
那边厢才教训过紫文,这边厢怎么又孝敬起紫文的老子娘来了?秋白心中虽不解,仍依言去了。
过一炷香后回来,秋白向容迎初回道:“银两已经交给了方福家的,想是知道了紫文被扣半年的月钱,看到大奶奶给她送去这十两银子,面上又舒坦了不少。因我回来,方福家的便随我一起过来,刚才就去看紫文去了。”
容迎初点了点头,道:“等她老子娘走了,我也过去看看紫文。”
秋白更觉疑惑,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奶奶,这又是什么缘故?”
容迎初拿起小靶镜,对镜轻抚了一下刚上了药的下巴伤口,答非所问道:“我并不是要她怕我。”
待方福家的走后,容迎初和秋白二人来到了紫文房中。紫文是大太太恩准的通房丫头,自然是区别于一般的大丫鬟,单独的厢房,房内一应桌椅床铺都是上好的楠木所制,各样精致的陈设一应俱全,倒比寻常人家小姐的闺房还要多显几分讲究来。
紫文躺在床上,透过纱帐看到来人,不禁又气又惧,挣扎着要起来道:“你来做什么?你还想怎样?”
容迎初上前去轻轻按下她的肩膀,和声道:“当心,不要起来了,躺下休息吧,不要着凉了。”
紫文复又躺下,戒备地瞪大眼睛看她,道:“这儿是正院,外面都是大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