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白笑了一下:“难道你不想知道谁与你同一个地方来的吗?”
韦宛秋眸中泛起惊愕之意,抬头犹疑地看着秋白。
她们二人依旧来到了熙祥苑外,秋白生怕会隔墙有耳,又想着要把韦氏拉得远远的,便与她一同抄了鹅卵石小路来到湖畔亭,亭阁临水而居,要到达亭中须走过一道萦迂的九曲廊桥,远离湖岸,尚算颇为安静妥当。
秋白倚朱栏而立,微笑着向韦宛秋道:“韦奶奶千金之躯,还是坐下说话吧。”
韦宛秋揣测地打量着她,道:“你究竟知道多少?”
秋白微微一笑,道:“奶奶也太抬举我了,我要是告诉你,我所知道的,是我家奶奶告诉我的,而我家奶奶知道的,却是四姑娘发现的。你要不要相信?”
韦宛秋很快平下了心中的惊异,款款在长椅上坐下,道:“要真是四姑娘跟我来自同一个地方,那她也不可能对你家奶奶说实话,因为这样对她没有分毫的好处;如果是你家奶奶,那更没有道理,她要真是来自咱们的现代,今日也轮不到你来跟我说话——依你奶奶的心思,她自会有她的办法对付我,何必把老底揭开来让我知道?”
秋白垂首而笑,摇头道:“我们这些小把戏还真瞒不过韦奶奶,不过难道你不知道,假作真时,真亦假吗?”
韦宛秋不以为然:“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怎么看待我,即使你我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可我们还是两不相干的。在现代我们是陌生人,在这里也是。”她的语气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所以,你要是足够聪明,就该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秋白轻轻咬一咬牙,道:“你不就是仗着比我穿得好罢了,何必盛气凌人!”
韦宛秋心中有事,并不想跟她多言,站起了身道:“你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些吗?”
“自然不是!”秋白看她要离去,不由心下着急,眼珠骨碌一转,脱口就道,“我以前看过一本书,里边有一句话说得好,人家叫你走,高高兴兴也是走,怨气冲天也是走,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不如恭敬从命,欣然引退,免得惹人憎厌。”
韦宛秋闻言整颗心猛地一揪,如有刀割般的凌厉袭进了心房,她蓦地抬头瞪向秋白,片刻后,方冷然道:“你怎么会知道?”
秋白暗暗松了一口气,极力显出凝重之色来:“你以为你那点心事能瞒天过海吗?你之所以嫁给大爷,全是因为与他的过去,你心里背负了很沉重的包袱,不是不愿意放下,而是不甘心放下。过去付出了那么多,怎么到了如今却一无所有,清零出局,这叫人情何以堪!”
清零出局,情何以堪?
何尝不是如此?
韦宛秋沉默良久,秋白的话如同一粒小石,投入了她那片自以为平静无澜的心湖当中,击起了比她想象中要激烈得多的浪潮。
秋白有意无意地长长叹息,唏嘘道:“不管过去跟他有过多少喜和悲,我们都已经重新投生了,现在的我们都不是原来的我们了,即使不放手,又能挽回多少颓势呢?不要说从前已经是从前,就是他整个儿活生生地站在跟前,他也不是那个他了,你又何必纠缠着跟自己过不去呢?”
韦宛秋心乱如麻,身子软软地倚着雕花红柱,喃喃道:“他不是他?怎么可能?”
秋白心下也泛起一丝惆怅,苦笑道:“谁没有失去过呢?眼睁睁地看着他跟别的女人走了,心里的恨和痛,又有谁能明白?曾经我也想过要报仇,可是上天垂怜,让我来到了这个时空,让我不必再面对千疮百孔的过去。我巴不得不再记起,就当做是做了一场噩梦吧。你倒好,死死抱着伤痕不放,一次一次地揭开疮疤,不疼吗?”
韦宛秋控制不住胸臆间的悲怆,一手微颤地掩住了嘴巴,两行清泪缓缓落下,无声饮泣。
容迎初和柯菱芷姑嫂二人正陪着孟夫人看戏的当儿,柯菱柔拿着一个团福花样的香囊重返熙祥苑中,一眼看到四姐姐竟然占了她的座位与孟夫人谈笑风生,顿时便变了脸色。
到底是心高气傲沉不住气,柯菱柔也不等身旁的语山说话,快步走到四姐姐跟前,扬声道:“娘没让你过来陪夫人,请你让一让!”
柯菱芷没想到妹妹会如此不顾礼数,一时怔住了没说话。
容迎初道:“这儿没有了八姑娘的位子是不妥当,亦绿,你去四姑娘的下首添一张椅子吧。”
柯菱柔不满地瞪了一眼容迎初,转首张望了一下四周:“我娘呢?你们不是该陪着华夫人吗?”
她话音刚落,众人便见苗夫人和戚如南一同从仪门走进。苗夫人的神色本就带着几分灰败,此时一眼看到容迎初和柯菱芷竟坐在了孟夫人身边,不由更添了阴沉之色。戚如南则诚惶诚恐地跟随在婆婆身后,连眉毛也小心翼翼地敛了起来。
苗夫人一边向她们走近,一边目光如炬地盯着容迎初,虽然并未言语,却似有无形的压迫之势。容迎初不动声色,施施然站起身来,得体地笑道:“娘总算是回来了,刚才不知何故韦妹妹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孟夫人一人,我们想着不能冷落了客人,便过来相伴。”
苗夫人心知气走华夫人是他们干的好事,只是客人还在,一时发作不得,只能压抑着胸中怒火,淡淡道:“是吗?那你们便都让一让吧,这儿有我和柔儿就可以。”
容迎初一动没动,微笑道:“我们都走了也是于礼不合,分明是娘您让我们过来照应客人的,怎么可以说走就走了呢。”
苗夫人脸色铁青,正想发难,却听孟夫人好整以暇道:“你们就不必再客气推让了,我素来就喜欢热闹,而且芷姐儿乖巧,我很喜欢她,就让她们留下一块看戏吧。”
柯菱柔闻言,脸色越发难看,心有不甘地唤母亲道:“娘,她们……”
“既然夫人喜欢,那咱们也不必再多说什么。”苗夫人打断了女儿的话,注视着孟夫人缓声道,“只不知夫人可还记得我刚才所说的话,夫人是个聪明人,相信自会有所权衡。要是觉得一时半会儿下不了决定,还可以回去问冯大人。”
容迎初和柯菱芷不由有点不安,均目怀探询地看向孟夫人。只见孟夫人拂一拂暗绿色绣金盏花的裙摆,气定神闲道:“夫人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我早已下了决心,只是夫人视而不见而已。”她抬头回视苗夫人,“我早在一月前便已下了帖子要向芷姐儿提亲,那时我心里认的只有她一人。如今我亲身处在贵府中,夫人再要问我意愿,我可以答复夫人的还是那句话,我心里认的只有芷姐儿一人。”
柯菱芷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下,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心内又涌起了感戴的热潮,眼中止不住泛起了盈盈泪光。
孟夫人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浇落于苗夫人心头,她掩于广袖之下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甲陷于掌心中,却不觉得痛。与赵家联姻一事平白泡了汤,这下连将女儿嫁到冯家的希望眼看也要破灭了,怒意夹杂着恨意汹涌于心底,只隐忍着不发。
柯菱柔又羞又恼,按捺不住嚷道:“什么认定不认定的,还有冯公子本人的意愿呢……”
孟夫人眼光落在她身上,轻轻摇头道:“柔姐儿,你原是柯老爷和夫人的掌上明珠,也是养在深闺里的娇贵姑娘,我不过是一个外客,是不该罔顾夫人和姑娘的颜面说三道四的。只不过我冷眼瞅着,安大爷这时不在,安大奶奶是你的长嫂,她说话你听不进去,那想必平日里也无人敢管教姑娘了。正好你也问起认定不认定的,我就给你说个明白。”她顿一顿,不徐不疾道,“刚才姑娘回来看到了嫂子和姐姐,不说先请安问好,第一句话竟是让姐姐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你,莫说你姐姐是嫡长的身份,即使是你的妹妹,你作为姐姐也应该谦恭礼让,方为宽仁。你漠视嫡姐的尊卑长幼之分,对待长嫂的安排更是不屑一顾,是为不敬;不顾有客人在旁,出言莽撞,是为不贤;我已经对夫人说了让她们留下陪伴,你仍不依不饶,是为不智;儿女婚事从来是父母做主,半点由不得你荒唐,你既然写得一手好字,也该知书达理,《女戒》等名训难道不是烂熟于心吗?为何又会说出依从犬儿意愿这样违背礼法的话语来?是为不淑!”
柯菱柔怔怔地立在原处听孟夫人的话,每往深里说一层,她的心就紧一下,直到后来,她两颊已羞得潮红,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往下滴落。
“你如此不敬、不贤、不智、不淑,哪怕你绣的香囊再好,你写的字再妙,你在家中再得势,也不是我们冯家想要的媳妇。”
柯菱柔紧紧攥着手中的香囊,细腻的针脚也被她修长的指尖揉得脱裂开来。
柯菱芷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站了起来,来到妹妹跟前,递上了手帕。可妹妹只紧咬着下唇忍下喉中的哽咽,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不甘,始终不愿理会姐姐。
容迎初看着泪流不止的柯菱柔,道:“夫人所说的甚为在理,八姑娘是个明理的人,想必已经知错了。”
苗夫人眼睁睁看着孟夫人教训女儿,却也半点奈何不得,听到容迎初说话,心头恼火更盛,只极力一忍再忍,话音中却已是热情全无:“好,很好,夫人教训得是!既然夫人是这么看待我柔儿,那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她回头对戚如南道,“今日点的戏目也差不多了,你去让他们不必再给咱们呈戏本子,孟夫人路途遥远,不好太耽搁客人。”
孟夫人知是逐客之意,当下也不在意,只起身微笑告辞:“多谢夫人的盛情相邀,让我今日得以听到了正宗的广府好戏。时候也不早了,我先行告辞,若有叨扰得罪之处,请夫人和姑娘莫要见怪。”
容迎初走到孟夫人身边:“我送夫人出去。”
柯菱芷亦道:“我也送夫人。”不料苗夫人这时侧一侧脸,冷道:“芷丫头,你留一留,我有话要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