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迎初笑道:“义娘这也太紧张了些,哪能这么金贵了,没的让人看笑话呢!”
唐姨娘瞪了她一眼,先不说话,只扶着她往堂里走去,待让她在炕上坐下后,方道:“我听语儿说了,你前儿曾昏了过去,惊得章老太君连太医都请到了府里来是吗?他们自然是没在你跟前多说什么,可我是知道的,你要不是身子骨太弱,在这初孕之时用神太过,又怎至昏迷?”她瞥了一眼炕几上的药碗,又道,“你若不是有精血亏虚之症,又何须每日喝这桑寄生、菟丝子的安胎药?眼下你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容迎初虽然确是总觉得晨起时头脑眩晕,偶在思虑太重的时候心胸翳闷得发慌,却也从来没有往深处想过,此时听义娘如此一说,心底禁不住些微的忧心,皱眉问道:“那可会带累我腹中的胎儿?”
唐姨娘道:“放宽心怀,思虑不能太过,可以不操心的事一概不要理会。你只管好生调养身子。”
容迎初苦笑摇头:“义娘又说笑了。这不,迎初好不容易才有出头的机会呢。”
马灵语向来明朗的眼眸中也添了一丝愁绪,轻轻对她道:“我原也该替义姐姐欢喜才是。可是那日我和相公他们在场,听到老太太说从此让义姐姐你来主中馈,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旁人眼里那神色,倒似要将义姐姐千刀万剐一般……”
唐姨娘嘴角一垂,转过头去命人奉上了一个锦盒,亲自打开了盒盖,放到容迎初的跟前。只见里面是一双文犀细箸,在明灿灿的午后阳光底下,泛起了莹莹的光泽。
“这是文犀辟毒箸,远比寻常银箸要管用得多。”唐姨娘意味深长道,“语儿给我来信告诉我说你不仅有了身孕,还做了这个当家人。我先也是高兴,后来细细一想,才觉得不对。这些事若放在寻常人家、寻常媳妇身上,确是喜事,可你们这府里……你又是怎样走过来的,义娘心知肚明。迎初,我打心底里替你心疼!从今往后,你要小心的地方可多了,这辟毒箸,恐怕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容迎初抿着唇不语,马灵语已经煞白了脸庞,拉一拉母亲道:“娘,你怎么跟义姐姐说这么吓人的话。”
唐姨娘叹了一口气,道:“我这还不是替你义姐姐担心吗?”她看着容迎初,“看样子你已经铁了心要接这烫手山芋了,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只要你自己晓得凡事多留一个心眼,防范在先便行。”
容迎初感激道:“义娘和妹妹心系于我,让我无以为报,只能是保重自身,不负你们的一片心。”她的神色间笼上了一丝无奈,怅然道,“从前总觉得要事事争先,机关算尽都只为一个得到。可是如今才知道,得不到未必是不好,得到了,也未必就是好。”
唐姨娘亦不觉动容,叹道:“可不就是这个理么。这阵子大姊愈不见好了,原以为一切都会顺理成章,没想到斜刺里又生了变故……”言及此处,她自知失言,只定一定神,强笑着岔开了话题,“总也有一件好事,你们的爹最近一番奔忙总算没有白费,终于把语儿的老爷,也就是你和安大爷的二叔父顺利调回了京中,这几天内他应该会抵达京城了。”
容迎初闻言不由想起当初陶夫人竭尽全力要与马家联姻的情境,微笑道:“那婶娘可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马灵语道:“所以娘这些天都是精神爽利的,也不冲下人们发火了,只顾着张罗收拾老爷的屋子呢。”
唐姨娘轻拍容迎初的手背,道:“你们的二叔父回来,对语儿的这一房人来说,自然是好事。不过,恐怕也是需要你操心的时候了。”
容迎初明白义娘所指,只道:“义娘不必担心,哪些事应该由我来把握,哪些事可以先撂一撂,我自有分寸。”
唐姨娘看她模样笃定,也不在这上头多说了,接着便又絮絮嘱咐了她许多初孕的忌讳和调养之法,过不多时便告辞离去不提。
三日过后,二房老爷柯怀祖果然返至了柯府之中。
柯怀祖抵达后,立即便率了妻儿一同前来向柯老太太请安。彼时柯怀远和苗夫人二人也在旁相候,下首一溜椅子上坐的是柯弘安和容迎初夫妇、柯弘昕和戚如南夫妇。
柯怀远原比柯怀祖年长五岁,可此次柯怀祖回府,模样比去年时更显沧桑风霜之态,错眼看下,竟比兄长苍老了不少。柯老太太终得与久别的次子重逢,止不住老泪纵横,只抱着柯怀祖泣不成声。哭过一阵,方在儿子的劝慰下稍稍停歇,只一手抚上儿子的脸庞,满目凄怆,颤声道:“可怜见的,孤身在外这许多年……日子不好过吧?算算也有差不多八年了,是了,没错,足足八年哪!”
柯怀祖在偏远之地为官多年,宦海无情,几经风雨沉浮,饱尝世情冷暖,早已磨砺出喜怒不形于色的内敛与城府来,当下他只替老母拭去泪水,微笑道:“怀祖已经回来了,不管是八年也好,十年也罢,都已经过去了。娘,咱们往后还有许多个八年和十年。”
柯老太太越发觉得伤心:“哪来的许多个八年和十年?这一生当中,你最宝贵的八年都已经没有了,无可弥补,无可弥补啊!”
柯怀远听着弟弟和母亲的话,一时只觉得心胸间如翻江倒海般难平,别过脸去时又惊觉柯弘安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面上不由一搐,连眼神间亦带上了几分狰狞。
这时,柯怀祖突然转身来到柯怀远跟前,福一福道:“大哥,咱们兄弟俩不见多时,不要怪怀祖礼数不周。”
众人不由都凝住了神色,知情人都知道二老爷当年对大老爷的怨恨有多深,过去二老爷每次返家探视老母,对兄长都是冷冷淡淡、不瞅不睬的,鲜有主动行礼问好的时候。此次竟然有了这般转变,一时在场诸人都沉默起来,暗自揣测。
柯怀远冷眼瞅着弟弟,淡淡道:“言重了,我看你倒是礼数周到得很。”
陶夫人冷笑了一声,道:“大伯受这礼自是理所当然,只苦了我家老爷,要不是托了亲家老爷马大人的洪福,我家老爷这个时候还在宜州那苦寒之地受苦呢!又何能在此处向您礼数周到?”
柯怀远脸色一沉,却没有言语。苗夫人咳嗽了一阵,哑声道:“莹弟妹,二叔得以调返京中,原是好事。可你何必在老太太跟前讲这些有的没的,不怕伤人的心吗?”
陶夫人忍不住嗤笑出声,不屑地睨了苗夫人两眼:“这会子你倒口口声声说什么怕伤人心了?你以为你前儿干的那些好事,咱们统统都是瞎的聋的,看不到听不到?倒没见你怕伤了老人家的心呢!”
容迎初看到柯老太太容神间益显灰冷,遂开口道:“二老爷返京是宗喜事,眼看又快到除夕了,正好可以一家团圆。我听秦妈妈说过,过去咱们年夜家宴,都分了东西两府各自张罗。如今既然二老爷回来了,我寻思着今年除夕家宴还是两府在一块儿办了吧?热热闹闹的才有过年的喜庆呢,老太太您看如此可使得?”
柯老太太颔首道:“这主意好。”
陶夫人看向容迎初,亦笑道:“老祖宗让迎初当家确是有道理,我也觉着这主意甚好!”
苗夫人取了手帕掩唇低低咳嗽着,眼神悄悄在陶夫人和容迎初二人身上逡巡。
过不多时,柯老太太面上难掩倦色,众子孙知意,便都告辞了出来。
一行人先后从寿昌苑走出,迤逦穿过回廊。走在最前的是柯怀远夫妇,后头紧接着柯怀祖和陶夫人。柯弘安则拥着容迎初的腰身随在二叔夫妇的身后。
行出不多远,柯怀远回一回头,问道:“怀祖这次返京,可有确定京中的官职?”
柯怀祖道:“此次我是平调,仍是从四品的品阶,任翰林院侍读学士。”
柯怀远转过了脸,正好掩饰下面上的疑忌,语气平和:“看来你一切都安排就绪了,不过真巧,怎的也是在翰林院?”
声音顺着风势传进了柯弘安耳中,他与容迎初相视了一眼。
柯怀祖看着兄长的背影,淡笑道:“也是?难道大哥有故人也曾调到翰林院任职吗?”
柯怀远眉心一跳,转脸看了苗夫人一眼,苗夫人脸色也变得苍白,只咬着下唇隐忍不语。
陶夫人拢一拢罩在身上的貂皮斗篷,对丈夫道:“你此次安排何止是就绪,还妥妥当当、不劳我操心呢!就连你那位……宠妾……”
柯怀远和苗夫人忽耳闻“宠妾”二字,均为之一震,惊得一同回过了头来,眼光凌厉地注视着柯怀祖。
陶夫人不是没有注意到他们夫妻二人的神色,只讥诮一笑,接着往下道:“你新纳的宠妾柳鸳儿妹妹,也安置在东门外的西街胡同里了,是吗?”
柯怀祖露出几分讪讪来:“夫人多虑了,我可不敢私纳宠妾,我虽然把她带回京来,也是想让你和娘先过目,要是你们都觉得不喜,我自会打发她离去。”
陶夫人斜斜地往前瞄了一眼,冷笑道:“我自是晓得老爷心里有我。前儿曾听闻宋家的老爷竟闹出宠妾灭妻的丑事来,眼看着宋家的大好名声就这么毁于一旦,我心里也着实担忧了许久。”
柯怀远和苗夫人留心地听着他们的言语,不由为之大惊失色。因依旧是背对着众人,只极力将那溢于表面的惊疑与阴冷慢慢收敛于心。
隔了两日,陶夫人便带了许多补养之物前来寻容迎初。一进屋门,二话不说便让陈妈妈她们放下了成盒的燕窝、阿胶和人参,并一个瓷包银的捧盒,打开内里,是一块晶莹通透的碧玉。
陶夫人亲自把碧玉取出,递到容迎初跟前笑吟吟道:“这是你二叔从宜州带回来的上等好玉,我看着是比京城的要圆润些,你如今有了身子,又要操心府里的事,正好戴了这玉定一定神气。”
容迎初心下暗奇她异于平常的殷勤,面上只客气推让道:“婶娘这礼也太重了,还有这许多的东西,迎初可真是受之有愧。”
陶夫人微有不悦:“我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