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下巴“看”走在左边的他。
他的脚步轻浅,呼吸声细微不可闻,唯有相叠在一起的手,触感相当真实。
他是以什么样的表情牵着我走呢?
山下,他翻看左手。
墨眸如画,漆黑水润。皮肤在月光下涂了一层霜色,白腻如瓷。反衬得唇瓣嫣红如血。
犹如我初次见他。
在水畔桥边,透过被水珠朦胧的双眼,艳色惊心。
春日的絮。
夏初的荷。
秋末的枫。
冬夜的雪。
如画。如瓷。如血。
我想忘了今夕何夕,忘了短相思无穷极,忘了他和扶柳的种种,忘了毁去的容貌,忘了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越是想忘记的东西就越是清晰。
“你……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对我做的……”
“哪个?”
“吻。”
“哦,想亲就亲了。”他似乎笑了一下,“系得这么松,是没填饱肚子还是不舍得用力?从没被人咬过,我可记下了,哪天左手残废了就去找你。”
“好。”
我是不允许自己对身侧之人存有念想的。此刻亦无。
洛邑灵隐寺的方丈大师问过我:
——施主认为何为聪明人?
——有自知之明和知他之明的人。
——精极妙极。善哉善哉。施主是聪明人,老衲问过数人,皆不如施主的对答精妙。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有慧根、通佛性,实与佛祖有缘。
我一笑置之。或许我知道什么样的人聪明,这不能说明我兼有自知之明和知他之明。有知他之明易,有自知之明难,如若把握不好自知的度,自高自大或自怨自艾都可能聚成苦楚。
我既不能准确洞察人心,做到百战不殆,更不能充分认清自己的路在哪里。
两者我皆无,何谈聪明?
有慧根、通佛性、与佛祖有缘,不能注定此人将遁入空门、吃斋念佛、皈依山林。
我不聪明,但内心的我仿佛对身侧的人可以极度宽容。被他的话伤到了,痛一下,喜欢不减;被他做的事刺到了,伤一下,厌恶不生。
嫉妒是比出来的,疼痛却是比下去的。心知肚明不可能在一起,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了,其他的大体无关痛痒。
不被喜欢的人讨厌,已是我的万幸。
我听见了泉水滴落的声音,似乎穿过了阴湿狭窄的山洞;脚下松软,是踩在林中树叶的上的感觉;疾风后吹,小韶绎携着我向上;寒气生自脚下,那是一条河或是小溪;回声轰隆,不知是移动的石门还是其他……
发带被解下之后,我仍看不清东西,好一会儿才辨出外物。
我几乎立刻断定我们所在的位置是夜绛宫。
鼎麟宫灯火通明,夜绛宫笼罩在夜色中,看不到半点灯火的光芒。
“夜绛宫为什么不像鼎麟宫那样燃几盏长明灯?”
“夜里的光亮会扰到睡眠,韶绎不喜欢。”小韶绎问我,“去哪里?”
“书房吧。韶绎这个时候在么?”
“不在。你想知道什么?”
我一时答不上来,和小韶绎的对话让我别扭。他们同师数年,彼此了解应不浅,若是喜好习性之类,问小韶绎即可,我却不愿那么做。
我和公子韶绎呆过不少时日。外传他不习武、不懂琴棋书画、不狩猎骑马射箭。就我而言,看到他爱去红枫林,对待感情似真似假、亦真亦幻。藏匿自己不是喜欢,是习惯。他待人有着不同寻常的亲和力,别人却敲不开他的心门。
和公子韶绎同师数年的人,也不一定绝对了解这个人。被忽略的细节里,往往藏着大秘密。公子韶绎的传闻太多,和我亲眼见到的又大相径庭。在这一点上,我需要自己甄别真伪。
不能让公子韶绎见到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要是认定了我脸上的这道疤会间接毁了扶柳的容貌,我以后的日子岂不是很难过?万一真的会呢?
细细算一算,但凡见过我的脸的人,没有一个不被吓到的。我与烫伤烧伤或者脸上有胎记的女子不同。众人见了她们,惊吓之余多少惋惜几句;刀疤女会让人避之不及,避开了还会自顾自地想着这女的好凶恶,是杀了人家一家三口怎么的,被仇家报复成这副模样,还不如死了的好。我就是有一种本事——板着脸能把人吓跑,笑一笑能跑的同时大叫白天撞见鬼。
假如韶绎与扶柳真有不共戴天之仇,韶绎借着我玩弄心术的话,让韶绎认出我乃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不在韶绎面前暴露身份是必要的。走一步算一步,真没路了,我再考虑下一步要不要豁出去。
小韶绎瞒过黄鼠狼在我身边呆着,除了对这趟镖感兴趣之外,我想不出第二个说服自己的解释。小韶绎感兴趣等于归一教感兴趣,公子韶绎是归一教的人,他必为归一教办事,必想将货夺到手。被他知道了我的目的,比他在正德镖局安插眼线得来的消息都灵。
我难道能奢望公子韶绎听我的,先把货让正德镖局给凌云山庄送去,再把它们抢回来么?
这样一来,更不能让公子韶绎认出我了,还要让正德镖局坚信我与公子韶绎素不相识。我一个头两个大。
当务之急,是要在他生日那天致胜。
我拿不上台面的种种是靠不住的,拿得上台面的不能使出来,譬如漓花功。我必须握住他的隐秘,他真实的想法。知他,才有脱颖的希望。
“一切。我想了解公子韶绎这个人。”我如斯回答。
韶绎在前面掌灯,边走边解开我心里的谜团:“夜绛宫夜里不燃灯,灯翕和鼎麟宫不相上下,每一座灯翕里都有随手可取的光亮。”
“把灯灭了吧,我们是偷偷进来的,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我比你熟悉这里的规矩。再叽叽喳喳说些废话,我就把你丢这儿。”
我缩了缩脑袋,抓紧他的手。
“谨慎点没错。”小韶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兀自微微一笑,“怕人可以,怕鬼就没必要了。传说中的鬼大多靠吓人夺命,只要胆子大就不会轻易丢掉性命,退一万步讲,至少死前你还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是人。人心难测,碰上险恶的,可能到最后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公子韶绎的书房。
它大得令我吃惊,鼎麟宫那间不能与它相提并论。
空旷。没多少物什。
几本书歪歪斜斜摞在一起,一大堆奇形怪状的模板木块堆叠成丘,旁边放着若干组了一半的楼阁模型,角落里甚至有松紧不一皱皱巴巴的纸团。
这些散乱在如此空旷的书房里被缩小到微乎其微,稍稍整理一下即可。书房主人散漫的性子是不容置疑的了。我想到韶绎气呼呼地把纸揉作一团扔在墙上,鼻翼一张一合,带动曼陀罗金链轻微摇荡的样子就觉得好玩。
我一直以为他非常自律而且严谨。
“书房里的书为什么这么少?”我略微翻动,内容大致相同,是各式楼阁园林的细图解说。
“书册大都放在一座塔内,那是为其他人准备的,他读书不多。这里存放的都是韶绎爱看的。”
“读书不多?公子韶绎有藏书的嗜好?”
小韶绎默然。他露出不想就此说下去的神色:“可以这么说。”
“怪人。东西摆放的位置也怪。”
“韶绎的左手比右手灵活。废掉韶绎的左手,等于要了他半条命。”小韶绎懒懒地瞥了我一眼,跟看井底之蛙差不多。
“左撇子?左撇子聪明,聪明人不易遭人算计,不遭人算计谁能废他左手,左手安然无恙就不会危及性命咯!你暴露他的弱点,不怕他日后找你麻烦?”
“随时奉陪。倘若事情真到那一步,我肯定找你麻烦。”
我听见上下牙齿没出息地碰了一下。
“公子韶绎还耍小孩子脾气?”我指住墙角的纸团问。
“是人就有脾气。不过韶绎极少动怒,谁能挑起他的怒火,那这人有能耐。让他情绪不稳的也只有这些他喜欢的这些玩意儿了。”小韶绎半躺半卧在一张铺着柔软皮毛的木椅上,垂了睫,拿一块丝绸擦左手指缝里几近凝固的血迹,说到这里,他掀起睫毛看了眼墙角,“也不尽是喜欢的东西。曾有一人惹怒了他,结果那个人的下场很惨。”
“它们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对着墙角可怜的几团叹息,做人还是不要讨人喜欢更不能惹人厌的好。
小韶绎对我的这种怜惜似乎不以为然,如果上一眼是看青蛙,那么这目放毒针的一眼肯定是看一只被他嫌恶的癞蛤蟆了。
“哇!说起来公子韶绎的定力真强,他真的极少发脾气?”
“发脾气不等于动怒。”
“啊?他经常发脾气?!这么可怕!”动怒伤身,自己不生气,只惩罚挑起事端的人,够阴狠。
丝绸从他指缝里滑了下去,落地之前被他接住,小韶绎又对我放了一眼冷毒针,不冷不热地说:“他不是佛,看破红尘,参透万物,没有喜怒哀乐;他是人,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应对的人。”
“也对,他是大商贾,忙都要忙死了,哪有功夫动怒?不然早被气得死去活来千百回了。”
“你对韶绎不满?”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崇拜还来不及!呵呵……他本来就不是人——”触及韶绎僵硬的脸,我立马风驰电掣补上溢美之词力挽狂澜,“大家都说他是天神降临!”
我是激动过头……呃……激愤了点,韶绎脾气不好对我来说不是好事,潜伏在他身边,我将提着脑袋度日?听到这个是人都会激愤一下下的吧。这一点,我牢牢记下了,以防日后触了他的霉头,他给我苦头吃。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投给他根木头,他回给我石块就是我前世积的德行,若我前世缺了一丁丁德,我岂不是要被连绵不断的铁锤击得一命呜呼?
韶绎微哂,闷声不语。
“你不信我?”
“以后你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