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他傻到何等境界,禁止我泡冷水,却把自己的手泡在冰凉中,给我清凉。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和表情去做这样的事。放任意一件东西在冷水里不就好了么,回房让我抱一会儿即可。
吃苦的时候,总想着我什么苦都吃得,这点不算什么。韶绎灌我的第一碗汤药,留给我终生难以泯灭的苦痛记忆。口苦心苦,不能叫出来,一发声,汤药会顺着喉咙灌到胃里去,苦味无穷。
韶绎站起身,叠好锦被放在一角:“好了就好。我帮你打通经脉,漓花秘籍本就是给女子修习的。”他垂首,“除了秘籍,柳还留下别的了么?”
我摇摇头,暗笑。
夜访此处最想问的,他问得不着痕迹。
韶绎未必在意一本秘籍,他看重的是扶柳的遗书。手札的事我不打算告诉韶绎。人之将亡,其言也善。扶柳没说一句韶绎的好。
“我还是先帮你打通经脉吧。”
我端详着韶绎的五指,白嫩光滑,探手到他的袖口里,果然,他戴了冰蚕丝手套。将其卷下,与小韶绎的指腹不同,他的指腹粗粝,是厚茧和刀口留下的痕迹。
“你会武功。”
“京都三少都会。你谙熟这些传闻。”
是,我早将这些传闻熟记于心,但有另一些声势更大的传闻——公子韶绎不习武功。
这传闻深入人心,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假可乱真。流言太多,我剥离不出真相。
我不了解韶绎,或者说,若非必要,我想不到去了解他。
盘膝而坐。四更将至,四肢百骸无甚异感。
“不行。”他擦擦额上汗,“你体内已经有了一股真气,我再输恐怕两气相冲。看你内力深厚,有自行调理的能力,我姑且试了一试。”
韶绎目不转睛:“你遇到过高人渡你真气、授你功力?”
“没有的事!”
反应过激,血冲百汇,我复轻声道:“没有。”
“这不是坏事,对你来说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我随便说说。”
我懂他的意思。京都三少名震天下,超越他们的寥寥可数。既已站在武学巅峰,怎会轻易把内力渡予他人?要传也会选亲信徒儿,外人积德三世未必碰得见这种便宜事。
我抠住他的胳膊,勉力支撑着问:“是谁?你能想到谁?普天之下,有谁能达到……这种境界……”
明知问下去会更不利,我却管不住自己——冲入脑海中的猜测让我震惊,我亟需得知真相——当世京都三少声名最炽,武学在三少之上,必是老一辈风云人物。
“驾鹤西归的崂山陶天师,已殁的飞剑门凌老前辈,少林寺慧明大师,还有就是我师父,归一教教主。”
“你师父他、他多大?”将这四人过滤一遭,我晃晃脑袋,眼前一黑一明,韶绎的脸模糊着摇晃不定,“他老人家高——寿?”
“古稀之年。怎么了……”我能辨出他的上下唇一张一合,听不清楚他后面说了什么。
到古稀之年了啊……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七十岁仍能行房事?
我死命抠住韶绎,手上却无知觉。
噩梦侵脑。
落在胸前、腰侧深刻的吻,缓慢挪动的手掌以及嘴唇在肩膀上的亲昵摩挲……不是一位少年对素不相识的女子能有的耐心。年少之人趋于急躁,只对所爱之人细致流连;上了年纪的人往往趋向温存。
被汗液黏在胳膊上的断发,是骇人的银白……
货真价实的怪物不是他,是我。处于濒死的惊惧之中,对于一个古稀之年的人,却不能说没感觉——九日,足够他摸清我所有的敏感之处。前几日还好,后来几日每一刻未尝不是煎熬,心灵大于肉身,尽管当时我死也想不到他已年至七十。
我的回归震惊了正德镖局,惊吓多于惊讶,从进门开始大家只是盯着我看,没人上前扶我一把甚至对我说一句话。
山下多荆棘乱石,地气阴湿,溪流遍布,却没形成深邃的河谷。跌落山崖的人从来无一生还。历来去寻的人常踩到断臂残骸或半埋在泥土中的灰暗人腿骨。冷蛇盘在树上吐火信子,夜风吹灭火把的时候,静到能听见风里猛兽的低吼。
若有人坠落,是入了鬼门关必死无疑的,纵使不摔个脑浆迸裂,免不了腿折骨碎。失血过多而死、饥寒交迫而死、被猛兽攻击致死……多重危险下,能寻回尸体就算侥幸。大家白日结伙晃一两圈便速速返回。
我是走回的正德镖局,除了几片刮伤,衣服挂破了几处,面色憔悴苍白之外,安然无恙——至少在他们看来是这样的。仙仙穿着素衣素鞋一边掐自己一边感受我的体温。我编谎说我挂在了山上斜生的树枝上,没掉下去,不识路,沿途采野果充饥,绕了九日才摸回来。
我没因跌落悬崖受伤,身上的刮伤是下山时弄的,衣服是我故意撕裂的,但我确实曾跌落悬崖。
我和仙仙偷跑出来,挎着小竹篮去山上采野果,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我的篮子里睡着我的小狸猫,一向听话的猫。因那几日我气血翻涌,低烧,常觉口干舌燥,一到夜里身体异常不适。我的身体一年半载不出毛病,头疼脑热、风寒咳嗽抗一抗就过去,我也比较能忍,一般的小难受,别人根本看不出来。这次似乎抗不过,忍来忍去,咳血带给了我死亡的征兆。我对正德镖局里所有人隐瞒了病情,暗地请大夫把脉,他们说辞各异,但能归于一点——大限将至,速去了却遗愿,亲人准备后事。
上山路上,仙仙向我描述历来的迷情案宗,极尽夸张之能,说官府不管了,只贴出公文要打柴的人自顾周全。她指给我看:从那几个山头上掉下去,死定了,说到此处,仙仙俏皮一笑,罕有人去呢,上面的果子又大又甜,又大又甜哦!
我会意。抬手搭了凉棚远望,山头平坦。晴天,山路不滑。
我唬仙仙:跌下去我不拉你,我掉头就走。
她反唇相讥:我去过几次了,你第一次来,要掉下去也会是你。那么一大片地方,想掉下去不易,跳下去不难。
我们冒了此险。
几声婉啼,不见鸟影,狸猫嚯——跳了出来,我唤它,不听,伸出后爪挠挠耳尖。我笑着上前捉它回来,它三下两下窜到了斜出悬崖的树上,扭头看了一眼,竖起耳朵,对着我直叫,一声惨过一声。
我攀住树枝去抱它下来的时候,仙仙在一丈开外,背对着我采果子。那一瞬间,来不及多想,我居然放开了狸猫,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这善心从何而来。养出感情来了吧,它是只乖巧的狸猫,非常非常听话;也许不是,如果一定要死,抱只猫殉葬比一个人悲惨死去要好得多。
跌下树是因后脑勺被击中、晕厥。
醒来,人泡在水中,酸软无力,汤药的味道刺鼻。不知处于何地。身上没有任何痛感,显然,我跌下去了,但没落地,谈不上受伤。有人刻意预谋了我的失足,目的不是要我死。
我的问话,从未得到过回应。呼吸,是我听到的唯一属于他的声音。
仙仙在我耳边扯着嗓子叫:九天?!你失踪了整整十一日!!!伤不重,倒跟丢了魂儿似的没生气?吓着了吧?快去躺着!你福大命大,回来了该高兴!
才十一天吗?
我被蒙住了眼睛,感受不到光,白天黑夜无异,模糊了时日。不知道跟他呆了多久,在那里的每一刻对我来说漫长如百年。没有一刻不想晕过去,但这十一天是我最清醒的日子,每一个细微的动静都掺杂着濒临崩溃的恐惧感刻进脑海,我以为不能承受更多,却一天天地继续承受着。下山路上碰到一老叟,他说不要去那边的山头,贪得小利,赔了性命,九天前有人坠下了悬崖。
只过了九天?当时我这样想。
高兴!高兴!能活着回来我会不高兴么?我听见自己如斯回答仙仙。
我以为会他终究会把我杀掉。
把恐惧与耻辱强施在一个未经人事的女子身上,十一日来,她不着寸屡、四肢疲软,但感觉还在,不让她听见他的嗓音、看见他的容貌,知道他的性命年岁、了解他的出处为人,便与她肌肤相亲。不管初衷是什么,该把她杀了绝后患。
他却把我放生。击晕、带走治病、痊愈、击晕放还,他的所作所为只为告诉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掳走我是想救我性命,他不想我死,不会杀我。
他谨慎非常。同处十一日,我所知仅限于他是男人。此外无踪迹可寻。
谨慎的人做了最不谨慎的事——将时日无多的幼虎救活,加诸于它耻辱,传给它本领,放虎归山,遗留后患。我不知他的真正意图所在。他对我了如指掌,亦是我的陌路人。
是要我一世苟活在噩梦中么?
他和我都低估了我的复原能力。上山几次找蛛丝马迹,无疾而终后,我放弃找出那人是谁。
“公子韶绎还在吗?”我问。
“在!人家韶绎公子一直好好的。”所有人对我说。
我永不会忘记一句话。
只要世上还有公子韶绎,就不该绝望。
回忆如砂纸,粗粝硌人。
卧在床上,就着韶绎的手喝了几口水漱口,说:“不知怎的,突然一阵头晕。躺一躺,天亮就好了。”
“你这样子像是被惊吓到了。”
“哈——能不被吓到么?几月不见,你不哼不哈来个突袭,又告诉我说你会武功,还断言我得了高人真传,一桩桩的事儿像是做梦。”我哈哈一阵乱笑。
“不是做梦,是真的。我还以为是他给了你内力,看来不是。”
韶绎不在我面前提扶封的名字,从认识的第一天起韶绎就用‘他’来代替。
韶绎说完笑了一下,解下曼陀罗金链,捉住我的脚踝圈在上面。
用意何在不用猜,我也不去解开它,只动口:“这是扶柳送你的东西,他不会希望你随意送人。”
“你知道他怎么想?”
“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送给亲密之人的东西,这人转手送给其他人。”我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