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略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身体的变化。又在吞噬扶柳了么,离上次是来葵水之时的变化,好些日子都没变化了,怎么会突然这样?想到终有一天我不再不男不女,会渐渐变成我自己,这是一直以来都期盼的事,但真的发生时,我有了顾忌。
我靠着扶柳和这里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关系,没了扶柳,扶封、韶绎、漓花滩都与我没半点牵扯,就剩我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在江湖闯,没人关心我是死是活,能回去还好,就当是做了个梦。
若不能回去——
若不能回去——
我闭紧了眼,害怕想下去,不能想象以后会怎样。在武侠小说里,那些落魄的人都会遇到高人,或者掉进悬崖山洞意外得到一本秘籍,继而称霸天下;在穿越小说里也会变成个如花似玉的名门闺秀,被一堆美男争得死去活来,在紧要关头女主就会误会,误会涣然冰释之后就与其中一个君子双宿双栖至多黄泉比翼翩翩飞。可是我——因为怕被追捕而像缩头乌龟一样骗吃骗喝,不男不女,没有尊严,身子的主人出身卑微名声不好,一不小心脑袋就搬家。好不容易遇上个韶绎,分不清敌友不说,他还是个最不像断袖的断袖。至于扶封,他显然与扶柳有过节。
是我错了,还是——这本来就是个混乱的世界?
慢卷袖
我裹着扶封滴水的外服,一路喷嚏,哆哆嗦嗦回到鲛绡居。插上门,我燃了灯换上干爽的亵服,当我坐在菱花镜前时,久久回不过神来。尽管不完全是我,但的确是那张久违的脸。翻了翻,这鲛绡居里果然有女人的衣服。
扶柳长得媚气,穿上女服后再散开头发,此刻没有一点硬朗的感觉,更何况大半已是我原本的样貌。我拾起一缕长发看了看,即便在烛火之下也不再是明黄色。镜中的我黑瞳明眸,墨发长垂。
蓦然发现镜子里还有一个人。他静在镜面里,直勾勾看着镜子里的我,曼陀罗金链投在银白镜面,不再温暖。
和着盈盈丽丽的金链,他的目光犀利淡漠。
头发上未干的水珠滑进脖子,冰的人心尖儿发颤。
不要发觉我的变化!苍天大地王母娘娘保佑,来一阵风把灯灭了吧,千万不要让他注意到我的脸……
我不敢回头看他,尽管在镜子里已经对眼了。
“你的发在滴水”他起身找巾帕,搭绢帕的木架上此刻搭着韶绎的外服,他定住不动了。
“不要紧的!”话一出口我就住了嘴。我的声音——变成了女人的声音,是属于我的声音。
“夜里冷,先喝盏茶。”
韶绎像是没听到一样,转而去倒茶。
我点点头。
“你男扮女装挺耐看。”
我点头,又猛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清了清,朝他摆摆手。
“不舒服?”
我继续点头,然后打了个哈欠,怕他没看见,又连打了好几个。
“困了。”
我微笑点头,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你的脸色不太好,我叫大夫来看看,你先歇会。”
我一边摇头一边摆手,叫苦不迭。拨浪鼓就是我这样的,水珠还非常配合地乱溅。
“还是先擦干头发吧”他找了块帕子,要替我擦。
我扯住巾帕,韶绎僵持着不放手,他看了我一眼,沉默杀伤力眼神。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我松手任他摆弄,擦完后他就近木架坐下,离我远远的。
韶绎眼里有刀子,笑着说温言细语时仍能将人捅成马蜂窝。小腹又开始胀痛,痛感很熟悉。不会呀,这才半个月,不会是葵水,我打哈欠打哈欠打哈欠……一直打到没力气了。
“你累了就去歇着,我睡不着,在你这里坐会儿。”
我如获大释,马上发觉了凳子上的黏黏潮潮。
“怎么不去?我守一会儿,夜里发温病就不好了。”
我坐直了身子捏住嗓子阴阳怪气地说:“困是困,不想睡。”我的声音比太监还像太监,又嗲又骚。其实我想说的是:哎呀妈呀,要困死我嘞,你不走我怎么睡!
韶绎忍了忍,笑出声来,眼睛弯弯如新月。在这窘境下,仿佛被催眠一般,被他的笑深深吸引。
“过来坐。”
我原地不动。
“你坐那么远,不方便说话。”
拜托,韶绎大公子,是你坐的远,不是我好不好。我想动也没法动,傻子才会跑过去。重点在于我不能和你说话啊。像你这样声音无恙的人体会不到我装哑巴的痛苦。
转念一想,不过去的话他定然会起疑心。
我人连着木凳一块儿向他挪。
“这里有木凳,不用把那个搬过来了,你过来就好。”
我停在离他七步远的地方,不知进退。干脆一屁股坐下了。
“先去穿件厚点的衣服。”
我雷打不动。
韶绎亲自去拿了,我起身一看,木凳上一小片血迹,韶绎拿的衣裳厚而大,可以把该遮的地方都盖住。
稀里糊涂与他“谈”了一个多时辰,我点头摇头龇牙咧嘴,他终于想起来要回去。
要说韶绎没看出点什么异样鬼才信,我摸摸木架上扶封的外服,布料上等,色彩明艳,华丽精致。我穿不到这样华贵的衣衫,只能是别人的。可是韶绎什么都没有问。
默默将扶封的外服叠好准备明日偷偷洗干净,我做贼一样把温泉旁他的其他衣物捡了回来。
一路喷嚏连天响。
九张机
睡前,麻烦又来了,开门我就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喷嚏。
来人抬起袖子抹去脸上的唾沫星,无比幽怨地道:“柳公子,主人遣我过来和你一处。一有状况,马上请大夫。”
韶绎居然派了一个文文弱弱的小白脸过来,只穿了件白亵服,媚颜如男妓,他何居心啊?
阿嚏——
我揉揉鼻尖扯谎:“扶柳睡下了,你回去吧。你太磨蹭了,主人就派我过来照看扶柳。”我学丫鬟的口气说话。散着发的时候,我已是女子模样。主人主人的叫着拗口,虽是如此,既然扮作小丫鬟,就要扮的像些。
“这、这——”他颇为难。
“这、这、这有什么不好?你快走吧,主人宽宏大量,只要你不再提起这事,主人不会处罚你的。”这男人真啰嗦,一点儿也不好打发。
“听他的,你先回去。我守着好了,这样我也比较放心。”
韶绎本人走了过来,谎言不攻自破,我无语问苍天,怎么没人告诉我韶绎本人在啊啊啊——
“主人如此体恤我们,真是我们的福气啊。”那小白脸拍马。
“是啊,是啊,感恩流涕”我无精打采顺口附和,“您如此屈尊降贵,这福气,会把没病的扶柳吓病的。”
韶绎微微笑,不多问什么,进门、宽衣、睡觉,一气呵成。
我攀住门,对满脸惊异小白脸抛媚眼:“美男,你也进来一块儿好不好?韶绎要守着扶柳,人家一个人好寂寞的。”先把他骗进来再说,我不想跟对扶柳心怀不轨的韶绎共处一室。
“不!不不不不不不了”小白脸一边擦汗一边半侧着身子跑,惶恐得跟半夜撞见了鬼逃难似的。
我又一次挫败,这怎么说也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媚眼儿啊,和初吻初夜一样重要的第一次啊,有这么吓人吗!太伤我自尊了。看来撒娇这招只对韶绎有用,我可没忘记是如何被扶封抛过墙的,一想起来屁股就疼。
凤姐儿曾经语重心长地教诲我,所谓美男呢就是长得像美女的男人,美男美女统称为美人,分不清眼前人是不是美男的时候千万不要乱喊,喊了会惹出大乱子的。说不定不是我的媚眼儿把小白脸吓跑的,是我对他的称呼。下次见了他用统称好了,洗刷我留给他的坏印象。
是“嘿,美人,我们又见面了,好巧啊,嘿嘿嘿”好呢,还是说,“美人,我们好有缘分啊,其实我对你一见如故,方不方便告诉我你的大名,我们再续前缘”好呢?
深沉思索了一阵,我再三比较,觉得“美人,唉,美人,比起上次见面,你瘦了,应该多吃点。”最贴切最容易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每逢别人这么说,我都高兴得不得了,觉得此人真有眼光,可以做我的知己,可以放心地胡吃海喝好几天养肉。
可惜如此让我窝心的话,却极少有人对我这么说,我决定让小白脸也享受一下这星级待遇,以弥补我一个错误的媚眼儿给他带来的心灵创伤。仅是这样想一想,我都被自己的无私伟大迷得神魂颠倒了。
屋子只摆了一张床,正被口口声声说让我去歇息,自己守着我的某人霸占着。我趴桌上打盹。
这就是主仆的差别,有主人在的场合,做仆人的永远别想着过得舒坦。我不得不嘟囔凤姐儿一两句。她这样被朱门酒肉养起来的富婆,根本不知道我们一朝被人卖、日日遭人欺的心酸呐。
“你还是不想睡?”
“嗯,只想趴会儿。”谁说我不想睡了!如果不是没床睡,我会趴这儿么?嘁!
“诵首诗听吧。”
韶绎睡觉也不让人安分,人品啊。
眯眼望着窗外的蓝月,我拖着长秧迷迷糊糊背诗。
“床前地上霜,疑是明月光,举头望故乡,低头思故——故——其实,我擅长讲故事”
“讲来听。”韶绎翻了个身面朝我,曼陀罗链垂在脸上。
“你对黑曼陀罗感兴趣?”我问。
“嗯。”
“纯黑曼陀罗,被诅咒之花,比其他花高贵神秘的多,花香清淡沁雅,以心为代价,用鲜血浇灌后便能通灵,助人实现愿望。这种花只在古籍壁画中才能见到。有缘人才可以看到活的纯黑曼陀罗,见到后那人不久也会死去。”我已经没有讲下去的欲望了,讲给韶绎的都是以前我就知道的东西。
“还有呢?”他问。
“没了。”我抓抓头发,看着他精神旺盛的脸,没了就编,一定要睡他,省的聒噪。
“佛曰,注定让一生改变的,只在百年后,那一朵花开的时间;道家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