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桐沉默了一会儿,“你走后,少爷大病了一场,起来后就打发了我们,说看着难受,老想起以前的事,当时我们都哭了。”
君闻书,模糊的青色影子在我眼前晃动。
“少爷还说,无论谁,在哪里都要好好过。”
我点点头,“你们就都走了?”
“走了。侍槐和看榆进了布店做学徒,我想出来看看,跟人到了这里。姐姐……”
我转着茶杯只笑不说话。
“杏姐姐,”栽桐坐在我对面,“姐姐不是嫁了……?”
“你们都知道了?”
栽桐点了点头,“少爷接到信儿了,侍槐哥背地里说给我们听的,让我们别在少爷面前提起。”
我苦笑了一下,人世苍凉,说不出什么来。
“那你现在是和……”他四处张望了一下。
“不是。”
“那是?”
我笑了,“以前的事了。你走时,少爷还好?”
“嗯,还好吧,就是准备……迎娶新夫人,看着让人揪心。”
我抬起眼帘,栽桐静静地说:“就是看着让人觉得揪心,和你在的时候……不一样。”
物是人非事事休,我理解君闻书,想着旧人娶新人,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走了也好,大家都省心。”
栽桐愣了一下,试探着说:“姐姐,你就没想着回去?”
茶的热气升腾起来,我眼前朦胧一片,轻轻摇摇头,回去?从君家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想到要回去。“少爷也有自己的夫人,我回去做什么?”
栽桐叹了口气,“杏姐姐,何苦来。”我笑了笑没说话。“杏姐姐,你……后悔吗?”栽桐小心翼翼地问。
我摇摇头,“栽桐,没什么,人就是这样,有聚有散,谁和谁又能一辈子在一起?每个人头顶着天,谁都有自己的担子要背,少爷有他的,我也有我的。”
栽桐歪着头看着我,“杏姐姐,可惜了,你怎么就离开了少爷。”
我笑了,眼里全是泪。我怎么就离开了君闻书?难道我还曾爱过他吗?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追求过我的爱情,哪怕自认为那便是爱情;我追寻过想要的生活,哪怕那种生活只是一个影子而已。然而时至今日,一切一切都过去了。走过的路,永远无法再回去;发生的事,永远不能当成没有发生过,就像历史,永远都是过去式,你无法选择接受或不接受,只能选择面对或不面对。
辗转两世,上辈子就倔,不肯妥协,撞得遍体鳞伤。这辈子二十几年来,我像只被蒙着眼的驴子,不断地挣,不断地倔,不断地向前走,但到头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难道对待生活,努力地坚持自己的原则,居然不如随波逐流吗?如果我不去君家,或许我会死去,或许我还是不能和荸荠在一起,但就不会遇见君闻书,也不会和杨骋风有什么交集,我的命运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如果我在君闻书对我示好时按照引兰说的那样做,我现在恐怕已经是他的小妾了吧。杨骋风不会占了我,我不会有越己,也不会被迫离开越己。如果……
现在说如果有什么用?只有我是存在的,只有我才是真正可以做选择的。但是生活中到底应该坚持吗?自讨苦吃与苦尽甘来,谁能告诉我哪里才是边界?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我是对的吗?荸荠、君闻书、杨骋风都是对的,也都是错的。或者说根本无所谓对错,生活只是让我们接受事实,对错只是你自己想的。每个人都有心中的对与错,却与事实无关。
第三天我上路时,栽桐选择和我一起走,“杏姐姐,我反正是一个人,走时少爷也给了些钱,我也想做点儿什么,姐姐不嫌弃的话,带我一起吧。”
我明白君闻书的感受,面对故人是要有些勇气的。但现在在我荒凉的世界里多一个故人,也许是好的。
虽然,我确实无力再承担旧事。
生活转来转去,有了栽桐,总算也有了点儿温暖。栽桐很勤快,绝大部分事情都是他做的,我教了他几个常用的英文单词,有时也能派上用场。他试图问过我和杨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以沉默应对。不是所有事都能向人说的,尤其是伤口,无法面对,便把它压在心底吧,虽然不会痊愈,总好过不断地翻出来晒。他是个机灵人,慢慢地也不再问了,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不谈旧事,每天只是聊聊生意,聊聊生活。我的小房子热闹起来,他、我和晴欢都住在那儿。晴欢管做饭,我和栽桐管店里的事,闲闲淡淡的,日子似乎也过得下去。
第七十四章 重见(二)
哈吉来了。波斯人哈吉是在泉州的一个官员,我遇见他是我来泉州的第二年。一天在外面闲逛,路旁围了一圈人,我进去一看,中间是位阿拉伯人,正在比画着什么。我试着走过去说:“Can you speak English?”他像得了救星一样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话,我让他说Keywords,才弄明白他是迷了路。那时他刚到中国,对泉州还不熟。后来他逛到我店里,我忙着招呼生意,还是他惊喜地叫了一声,我才认出了他。他有时自己来,有时也带别人来,从我这里买些小东西。他曾提过和他合作的事,我摇着头笑着拒绝了。钱财乃身外之物,我要它何用?够用就得了。我不想那么累,最不想引人注目,毕竟我是从杨家逃出来的,不想杨骋风找到我。我对他没有了爱恨,只是觉得事情都过去了,不想再提起了。
哈吉个子高高的,有着阿拉伯血统,高鼻梁深眼窝,也有着大胡子,一袭白袍,在泉州街上很显眼。他的中文已经说得很不错了,“啊哈,司越,你这里新添了个小伙子?”他的眼睛盯着栽桐,我笑着给他们介绍了一下。他点点头,“朋友,我也有。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我轻轻地笑了,请他坐下,又动手给他沏了杯茶,他端起来习惯性地嗅了一下,“司越,你沏的茶很香,和谁学的?”
我笑了,哈吉总想知道我的以前,“没什么,早和你说了,丫鬟出身,会沏茶也是情理中的事。”
“唔,中国的茶,真是好东西。”他也像中国的老爷少爷们那样,一手端着茶盅,往后靠在椅背上。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司越,你很安静。”我安静吗?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安静,于是又一笑,“怎么今天有空来磨牙了?”
哈吉也笑了,“你这张嘴啊,既静又利,真是难以形容。”
既静又利,这词用得真好,中国人不敢这么用,越是语言不相通的,用词越有意思。我笑着说:“不动的时候是静,动的时候是利,不静不能立身,不利不能生活,大约是这样吧。”
正聊着,栽桐过来小声问:“杏姐姐,上个月到的那批货……”我起身指给了他,重新坐下来,哈吉看着我,“司越,他叫你杏姐姐?”我笑了,有些事不用解释了吧。司杏和司越一样,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哪个称呼都无法代替我这个人在世上存活。
“你原来叫什么,什么杏?”他端着茶杯,似乎有些不经意地问,白袖子中露出刻花暗灰色的银镯子。
“没有了,杏儿是小名。”我不动声色地遮掩过去。
“那是什么,司杏?”我心里一跳,像一个逃犯被人戳穿了身份,勉强笑笑,“也没有,小名就是小名,不冠姓,我国皆是如此。”
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奇怪,总觉得你在藏着什么。”他忽然转移了话题,“司越,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一直没有问过你,怎么来这儿的?”
我带着戏谑的口气说:“哈吉,你茶杯一端上下嘴唇一碰,就叽里呱啦个不停,难不成,这官府竟派了您这外使来探话?我的店小,跳蚤都装不下几个,您要是这么大的盘子,我可接不下来啊。”
哈吉爽朗地笑了,眼睛盯在栽桐身上,“我也是随便说说,这泉州街上也只有你这儿挂的英文招牌,对你好奇。”
我也喝了口茶,“一个普通的女人,有什么好奇的?”
他端着茶杯笑着摇头,“你的来历恐怕不简单呢。”
“不简单的女货郎?”
他笑了,眼睛亮晶晶的,却没有再问下去。
每天早上,我会在礁石上坐一会儿,看看亘古不变的日出。有时我想,或者太阳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它的表面上是光灿灿的。其实人也一样,谁都有自己的伤心事,但你能不往前走吗?不往前走,难为的是你自己,不是别人。其实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过程而已。强烈的爱,强烈的恨,强烈的感情,都会变成强烈的记忆,然后再慢慢地变淡、减弱,直至最后无动于衷。
栽桐和晴欢渐生感情,我欢欢喜喜地替他们操办了婚事。成全人家的好事,哪有不允许的道理?他俩成了亲,自己单过了,小房子里又剩下我一个人。春天来了,还是满院子的蒲公英,一个人生活,日子越来越恬淡。我每天就是不咸不淡地想想生意,然后躺在窗下,有时看看书,更多时候是穿越时间和空间,想象着越己的模样。
第二年,栽桐和晴欢生了一个女孩儿。栽桐说我是姑姑,算长辈,让我取名。我推脱不过,见孩子手脚壮实的样子,取个太女孩儿的名字实在不合适,于是取名叫允蔷,晴欢又给她取了个小名叫囡仔。囡仔的存在让我更加频繁地想起越己,他生下来也是胖乎乎的,十分可爱,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栽桐曾想让囡仔当我的干女儿,我笑着没答应。今生今世,我只是一个人的娘。越己该长大了吧?八岁了。不知你爹爹让不让你四处乱跑?病了知不知道关心你?会不会好好教你?你要好好做人,千万别像你爹一样。还是你爹又娶了几房新娘子,你已经受了冷落?也许爹爹会告诉你娘死了,也许根本没有和你提起过娘。我还是宁愿杨骋风和越己提起我,让他恨我,最起码他知道我,偶尔也会想起我,哪怕是恨……算了,别提了,心里别留下伤痕,毕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