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么?”
“昔日凤鸣岐山是为明主降世,今日凤鸣于此未知是何祥瑞?”杨柳风浅笑着道。
听她以百鸟朝凤之典暗喻于己,姬伐月心下欢喜,笑吟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2'”
当初文君新寡,相如琴挑,才有那夜奔相许,当垆卖酒,恩爱一生的佳话,二人眼下的情形竟与文君相如初见之时暗合暗应,姬伐月脸上虽是懒散随意的微笑,心头却早已怦然紧绷,眸光烁烁地探入春水————她会如何回应?
杨柳风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昔年相如与文君知音得遇琴瑟合鸣,乃是冠绝古今的佳偶奇缘,不过,缘之一字可遇而不可求,今日虽空有天籁之音而曲高和寡,但教主人中龙凤天恩垂眷,想来他朝红丝所系必是高山流水相得益彰。”
一句“曲高和寡”已将自己排除在知音之外,而“他朝”的“高山流水”显然也是与她无关——姬伐月微微失落地眸色一黯,手中的内力也不觉一松,那青鸟清啼展翅逃离了他的掌控。
姬伐月回神正待出手捉那鸟儿,却听杨柳风柔声道:“它一心以碧空为家,纵然颠簸风雨亦无怨无悔,教主虽然一片爱惜之意,奈何背其心志远矣,强求无益,何不任从其愿,凭它自生自灭?”
姬伐月垂眸相顾,但见春水悠澈笑意清浅。
“教主也说天道循环得失有数,如今又何必耿耿执著?”言罢,杨柳风含笑欠身一礼婉婉而退,走到马车旁侍立相候。
姬伐月挑眉:这算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么?
是时,已经休整完毕,一干教众也都牵马待命,他勾唇一笑,提步登车。
这一路昼夜无息,杨柳风仍然垂首纫衣,针针细密,线线均匀,显见得用心着意一丝不苟。
她有没有给那个男人缝过衣服?会比现在更认真么?
纤长的羽睫专注低垂,莹柔的素手灵巧曼转,姬伐月难得地安静凝眸,不知不觉,暖暖的甜蜜弥漫心间——为他动心的女人很多,但是肯如此用心的却没有。
灯影摇曳,姬伐月忽然灵光一现,起身忙碌开来。
杨柳风并不抬眸顾看,任由他在车厢中折腾。
夜静更深,萤灯倏灭,玉手骤停。
“抬头看看这是什么?” 姬伐月富于磁性的嗓音在幽暗中响起。
螓首缓抬,只见车顶上高高低低悬挂了数十颗夜明珠,随着马车的行进轻轻摇晃,仿若满天星斗熠熠生辉,琥珀色的眸在珠辉中烁烁相望。
沉默了片刻,杨柳风低声道:“众星拱月?”
姬伐月怔了怔,方才领会其意,不觉心头一甜,笑吟道:“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3'”缓步踱回榻边,他柔声道:“夜深了,就是睡不着躺着闭目养神也好。”
“是。”杨柳风轻轻应声,垂首收拾手中的针线布料。
姬伐月转身躺到对面的榻上,看着微光摇曳的车顶,听着辘辘行进的车声,不自觉地有些失神,不知过了多久,思绪回转,身边的人儿已静静地躺着,却并没有睡着。
她在想什么?如此安详,带着淡淡的暖意。
“我爹说地上有一个人,天上就会有一颗星,如果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向它许愿,无论是什么要求都会实现的。”姬伐月轻柔的语声中少了往素的慵懒,却多了几分惆怅伤感。
“繁星无数,要找到自己的那颗谈何容易?”杨柳风的低语飘若梦幻。
“可我却觉得天上的星星虽然多,但只要我每晚挨个向星星许愿,总有一天会找到属于我的那一颗,总有一天愿望会实现。”姬伐月幽幽轻叹道:“所以,小时候,一到晚上我就爬到后院的垛子上数星星、许愿。”
“教主有很多愿望么?”她轻轻地问。
“只有一个愿望,”充满迷人磁性的语声中忽然多了一分苦涩:“就是希望娘亲不要再骗爹,真心真意地跟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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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望织女》南朝 范云:
盈盈一水边,夜夜空自怜。不辞精卫苦,河流未可填。
寸情百重结,一心万处悬。愿作双青鸟,共舒明镜前。
'2'《凤求凰》西汉司马相如: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3'《四愁诗》东汉张衡: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琴琅。
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
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作者有话要说:倚风寄语:百鸟朝凤、众星拱月,世上有多少浪漫的事?有人说,女人爱浪漫,但其实,玫瑰虽美终究易凋,岁月洗练之后,才会更懂得,温暖,远比浪漫更经久动人……
☆、第五十一章 柔情欲使芳心醉(下)
对面仿佛飘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杨柳风没有接话。
心头隐隐的疼痛不知道是源于她,还是源于自己,姬伐月痴望着车顶的闪闪珠光接着道:“可惜,我还没有找到属于我的那颗星星,爹就死了,而我娘却改嫁给了那个杀死我爹的凶手,我爹临死的时候还拉着我的手,叫我不要恨娘,他说,是他没有能够给娘幸福,叫我长大了好好替他补偿我娘。”
车轮辘辘,在静夜里声声反复。
沉默了很久,杨柳风的语声才低低自黑暗中响起:“我娘从来就没有爱过我爹,她以自己的才情和美貌吸引我爹,只是为了利用他去做一件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情,我爹临走的时候留给我娘一封信,他说当他发现我娘真正身份的时候,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这一去,他明知是死,但若不去,我娘必然会受到族人非难无可立足,所以,他准备好了万全之策,既不悖大义,又不会令我娘的族人看破起疑,只不过要以他的声名性命为代价,他还在信里为我娘安排好了事后如何逃离自保的方法。”
“想不到你爹和我爹都是那么痴情那么傻。”姬伐月转首深深凝望着她的侧脸。
“他们并不傻,他们活着的时候为爱而生,死了也是为爱而死,在可以付出的时候尽心尽意地付出,在需要牺牲的时候无怨无悔地牺牲,错过他们的人才是最傻的。”杨柳风轻喟一声接着道:“我娘虽然带着我逃离是非之地,但却始终不肯再接受族人的财物资助,为了养活我,她受了无数折磨,可她却说,就算再多十倍的痛苦,也抵不过她对我爹的愧,她一直到死都不能原谅自己。”
“你娘至少还知道愧悔,我娘呢?她如果有一点点羞惭歉意就不会嫁给那个男人,”姬伐月语声一寒:“我一直想要把我爹当年的痛苦加倍奉还,可是派了很多人去找,却始终没有找到他们。”
“错过,已经是老天最残忍的惩罚,教主又何必耿耿于怀?”伊人转首回望,滢滢眸色柔柔动人。
凝望春水,良久,姬伐月才低声道:“我算不上正人君子,又时常任性胡闹,只希望老天不要这么残酷地惩罚我。”
羽睫微垂,隔开他炽灼的目光,杨柳风小声道:“奴家有些乏了,教主也早点歇息吧。”说着,转过身子,只留给他一个朦胧的背影。
这样的抗拒还会有多久?姬伐月心头居然是复杂难辨的矛盾:既期待她妥协,又盼望她坚持,不知何时纠结入梦……
到达古县渡口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古县渡口远没有下窑渡口大,因此灵教的大船唯恐搁浅,并不敢近岸停靠,只得派了两艘小船将各人接过去。
卫翔将船只安排停当,请姬伐月和杨柳风登上较小的那只,他和余下三人上较大的那只,另外三人随同洛阳分舵的副舵主回去复命。
走到水边,姬伐月忽然感觉到身边的人儿一阵惶惧不安——难道她居然怕水?心念转处,他已提气纵身,轻轻落到船上,好整以暇地回首笑觑伊人。
虽然心头畏惧,但容色不改,杨柳风只是极为小心地提裙探足。
捉狭心起,姬伐月趁着她前足未稳后足将离之际暗暗运气足底,小船立刻左右一晃,杨柳风猝不及防重心顿失,低呼一声倒向侧旁。
“小心。”
轻唤一声,姬伐月伸手捉住柔荑将娇躯拉入怀抱。
惊魂甫定,杨柳风即欲挣扎脱身,奈何,小船又是一阵摇晃。
姬伐月故作惊慌地扬声道:“别乱动,我不会游泳,掉下去可要你来救我的。”言罢,收紧手臂牢牢锢住怀里的人儿。
杨柳风果然不敢再抗拒,只得任由他搂着,略略偏过首去,避免与之呼吸相闻。
青丝如云,素眉如烟,双眸映着粼粼水光格外动人,她心头悄然的羞窘不安令姬伐月捉狭的念头再起,向着玉颈轻吹了一口气道:“这么喜欢看水?你不会是假装怕水故意要我抱吧?”
“奴家虽不惧水,但这条河表面平静暗地汹涌,咱们的舟船单薄狭小,奴家恐怕它再翻起什么浪花来,故而不得不小心戒备着。”杨柳风语声平静不瘟不火。
姬伐月微微一窘,心知她已看破自己刻意亲近的诡计,却充耳不闻,只管无赖地搂着娇躯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