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顺堂内,侯氏低声啜泣,方季森却是勃然拍案道:“你还哭?该哭的人是我!我从布衣起家谋求功名,这几十年来在官场上哪天不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官场上的事,成败不过翻覆之间,你以为如今瑾儿身为刑部尚书这日子就好过了?若果然如此,我又何必连上三本称病致仕啊?”
方季森眉头深锁双目含悲地走到她面前道:“当初我们父子是依附宁王才有今日,谁知千算万算没想到他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一切,而当今圣上竟然也对那女子情有独钟,为了她,一纸诏书:三年之内举国严禁伐柳,且至今不肯册后封妃。你想想,他对那个女人有多在意,就对宁王有多忌讳,我们父子若同在朝堂,难保他不即刻动手铲除,况且,自新主即位,宁王当年提拔上来的人革贬了多少你知不知道?”边说着边屈指轻叩着她面前的几子。
侯氏无声垂泪,双目已是红肿,方季森看她哭得可怜,也不由长叹一声,语气软了下来道:“唉!不是我说,你那个姐夫也太不知轻重,自己直隶的下属竟然都弹压不住,为这么个小小的县令还要具本进京,这也就罢了。如今,新君临朝诸事颠簸,咱们方家连建个府邸都是处处斟酌,他在外为官,有什么事情也该是先来封信商量着办。这倒好!昨日本子进的内侍省,今天才送家书来,我就是想偷都偷不回来了,这要是被圣上抓了把柄……”他重重顿足摇头道:“我这大半辈子的心血可全都白费了!”
侯氏听着已是不觉膝地哀哭出声道:“我那姐姐素来也是个没主意的,家中万事都由姐夫做主,我收到那信就急忙交给老爷了,并不知道他们已经呈了奏章进去……”说着,已然泣不成声。
方季森也不去扶,只一味唉声不止。
方瑾进堂,见母亲双膝跪地,不及行礼忙轻唤了声“娘”,心疼地上前搀扶。
侯氏却是摇首推开不肯起身,只呜咽着道:“娘对不起你爹,对不起瑾儿,更对不起方家。”
“这话从何说起?”方瑾再次俯身搀扶,柔声道:“有什么起身再讲,娘亲如此岂非折杀孩儿?”
侯氏终究是拗他不过,被扶到椅子上坐着,却是抽噎无语。
方瑾体贴地替她顺着气,和声道:“究竟为了何事令娘亲如此伤神?”
作者有话要说:倚风寄语:希望这几章没有给各位亲带来偏离主线的感觉,主要是这千丝万缕的干系总觉得需要交待清楚。
☆、第十七章 朴树晴空起微尘(上)
方季森见他进门,原本怒气稍平,又看着侯氏恸哭在地,自知也是说重了,见他母子情深的样子,不觉也讪讪无语:三个夫人中,这糟糠正房温柔贤良,却反倒是倍受冷落的,只因诞育了方家血脉,才得屹立不倒,但平日里他忙于政务,府中之事甚少过问,还是致仕在家以后才陆续知道另两个平素明里暗里没少给她气受,不免有些愧疚,也才明白了方瑾因何自小便格外孝敬他这位母亲,以至于不肯参加举试谋求功名,甚至在得到宁王保荐之后,竟然坚决地要携母同赴京城。
只是,此刻听方瑾如此一问,方季森又不觉勾动了心头怒火,却不便再发作,只得寒声道:“何事?还不是你那个不成器的姨丈惹出来的祸事!”
侯氏又不觉低泣起来,方瑾一怔之间已是了然,忙欠身接过侯氏手中的帕子,为她拭着泪柔声道:“不过是官场上一点小事,娘亲勿多忧心,来,孩儿送娘回屋歇着去。”说着,也不去理会方季森,只小心地扶着侯氏向外走去。
侯氏被他搀着身不由己地向外走,步履踌躇,双眸更是不住地觑着方季森。
二人将至门口,方季森终于忍不住沉声道:“这种时候你还一点也不知道着急么?”
方瑾身形不停,仍旧恭谨地搀着母亲打帘向外走去,却是侯氏终究在门外努力站住脚步,轻声道:“瑾儿,娘亲没事,你回去跟你爹爹商量对策吧,要是真的有个什么闪失……”她语音一颤,抬帕捂唇半晌,才忍了泪水推着他的胳膊道:“快回去吧。”
方瑾见她心意坚决,只得无奈地道:“那娘亲要答应孩儿不许胡思乱想,回房好好休息,孩儿晚点过来请安。”见侯氏含泪颔首,他才唤过丫鬟扶着她迤逦而去。
看着母亲的背影渐远,方瑾又招过一个管事的婆子沉声道:“老夫人累了,吩咐下面的人,若二姨娘和三姨娘前去请安,不必进去回禀,就说已经睡下了,哪一个敢放她们进门,即刻撵出府去。”
那婆子骇然应声,忙忙地去了。
方瑾又不放心地瞥了一眼侯氏的院子,才对彤墨使了个眼色,去向自己房里换下官戴,着常服回至肃顺堂。
是时,已有家下进来打理侍侯,方季森也已静气饮茶,方瑾上前欠身一揖,低唤了声“爹”。
方季森放下茶盏,将桌上的家书递给他道:“你先看看这个。”
方瑾接过匆匆掠了两眼,也不觉蹙眉道:“姨丈行事确实有失莽撞,他是外官,这京中的风声鹤唳有所不知也是情有可原,但不问一声就私做主张未免孟浪过甚。”
方季森叹息一声道:“事到如今只有设法挽回一途,爹想着从前跟殿中省的司徒少监倒还算是有些交情,只是御书房乃宫闱禁地……”
方瑾淡淡一笑道:“爹不必再为奏章之事忧心思虑了,今天下午圣上已在御书房召见了孩儿。”
“哦?”方季森双眸一眯随即惶声道:“难道说圣上已经看见了那道弹劾奏章?”
“不错。”方瑾声音平静地道:“非但看见,而且专为此事召见孩儿。”
倒抽一口冷气,方季森语音已不觉微颤道:“圣上都说了些什么?”
方瑾平声静气地道:“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随意拉了拉家常,就忽然问到孩儿家中可还有人在朝为官,孩儿原以为是因择后之事,因此,先说了两个姐姐,又顺带提了妹妹尚且待字闺中,可见他又并非为了此事,所以……”
“所以你就说了和杜隐峰的关系?”方季森急切地打断道。
方瑾哂然一笑道:“还好孩儿自己说了。”
“哦?”方季森不解地看向他。
方瑾双眸烁烁地轻哼一声道:“依孩儿之见,圣上只怕早就知道这层关系,况且,即便现在不知,朝中明了方、杜两家关系的也不在少数,早晚要传到圣上那里,果然,孩儿此言一出口,圣上立刻就提起奏章之事。”
方季森不觉略有些紧张地道:“圣上怎么说?”
“圣上说,刑狱之事由来是刑部之责,因而原想委付孩儿查察案件,待辨明真相再转交吏部,只是,如今念及孩儿身处家国两难之地,不忍孩儿踌躇于忠孝,因此欲令大理寺受理此案。”
“如此甚好!”方季森面露喜色道:“大理寺受理此案,御史台监审,这样一来便与我方家了无干系了。”
“爹您糊涂!”方瑾蹙眉肃容道:“有无干系不在于表面,而在于君心,方家与杜家乃是姻亲,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且圣心早明,若果然是想令大理寺受理此案,又何必多此一举召见孩儿?”
方季森闻言颔首,沉思道:“瑾儿如何应对?”
“孩儿当场坚持要效法前贤不避亲仇受理此案。”方瑾侃侃而答。
“你疯了么?”方季森讶然道:“你可知?此案无论你如何处置,最终的把柄都会落到圣上手中,若你判杜隐峰所奏属实,他便可说你是徇私枉法,若你判杜隐峰所奏不实,同样有个治下不严的罪名。”
方瑾笑了笑道:“何须爹爹费心,圣上早就当面将此事利弊分析得通透明白。”
“什么?圣上亲口这么说了?”
“正是。”方瑾颔首道:“所以孩儿才更坚决要接手此案。”
方季森沉声道:“难道瑾儿心头已有计较?”
沉思一刻,方瑾才含笑道:“孩儿执意接手此案理由有三:其一,若将此案交付大理寺审断,按本朝律例,大理寺拟定判词之后仍须交付刑部复审,当然,圣上可以特命此案不必复审直接呈报,但爹有没有想过,有一案就会有两案、三案、四案……如今,刑部和大理寺、御史台虽然并称三法司,但所有决策大权仍在刑部,一旦开此先河,大理寺与刑部势必两相分权,孰轻孰重已不堪审度。”
方季森颔首道:“瑾儿言之有理,但权势之争固然重要,却也应以稳中求胜为先才是。”
“爹爹所言极是。”方瑾略一欠身道:“孩儿这第二点理由就在于此,圣上明知方、杜两家渊源,却要待孩儿自己亲口说出,又暗迫孩儿亲口请命查办此案,之前,还多次提及爹爹休致一事,孩儿揣度圣意,恐怕圣上就是要让孩儿明白,方家的升黜荣辱并非我们父子所能筹谋,一切不过在他一念翻覆之间,他就是要我明明白白地把命交到他手中,今日我若顺势推托,只怕这刑部尚书之职便离易主时日不远矣。”
“瑾儿心思缜密,所虑极是。”方季森沧桑的眸中已是带着欣慰和赞赏。
作者有话要说:倚风寄语:对于方瑾,始终是又爱、又怜、又恨,这一次总算可以找机会给他补补戏。
☆、第十七章 朴树晴空起微尘(中)
方瑾微微踌躇着道:“这其三……孩儿自己也想再见见那个陆缙英,当年在江南也算是半个同窗,如今他落魄至斯,却能令圣上如此在意,孩儿仔细想了想,当初他穷困潦倒之时是蒙杨柳风资助,之后大比登科曾在郁怀乡隆仪下聘要迎娶风儿,”他蹙眉沉吟道:“圣上曾屈居郁怀乡多时,孩儿虽不能确定陆缙英登门下聘之时他是否就在郁怀乡,但想来即使未曾亲见也必有耳闻,圣上心计深远,到底对此人是何态度目前尚不得而知,只不过,周全姨丈即是周全方家,孩儿此番亲身前去必要相机审度再作道理。”
方季森捻髯颔首道:“瑾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