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刘杨氏。” 方瑾坦然相视,目光丝毫没有回避躲闪,语声中却多了几分苦涩。
“你是说……那个马倌刘如磬的……” 刘羽蓦地噤口,显是已窥破名中端倪。
方瑾并不答话,只是静静回望着年轻帝王眸中的阴晴变幻。
良久,刘羽才长吁一声,转眸痛然问道:“她住在马厩里?”
“那倒还没有。” 方瑾顿了顿,接着道:“马厩不远有一处小瓦房。”
“你去看过?” 刘羽回望的眸中闪过一丝热切。
“是,臣亲自去看过。”不待他追问,方瑾已是接着道:“房子不大,虽已人去屋空,但仍看得出当时的整洁有致。”
“她最爱干净,无论在哪都能打理得妥帖合宜。” 刘羽失神微笑,眸色幽远,痴迷地轻呓道:“就连当初随军北上那么艰苦的时候,她也……”往事浮上心头,他语声一停,黯然别首。
“离开杜府之后,她就住在城外的小村落中,臣也去看过,倒比杜府的屋子更宽敞些。” 方瑾语声如常仿佛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伤之色。
刘羽只是长长一叹,又展开案卷从头细看。
方瑾忽然撩袍膝地深叩道:“杜宇琪虽是为人栽害又未能得手,但终究令风儿担惊受辱,可恨国法宽善,竟不得将之碎尸凌迟,臣愧负君恩,更羞对故人。”
刘羽侧目瞥了一眼跪伏于地的背影,淡淡地道:“怎么说杜宇琪也算是方家的族属旁支,所谓亲不隔疏,卿家何至于此?”
方瑾缓缓跪直身体,迎向他的炯炯审视,幽凉一笑道:“臣虽鄙薄庸陋不堪大义,但自幼也蒙受圣贤之教,固难当贤良之属,亦未敢忘恩负义,臣当年沉迷烟花自弃自废,多亏风儿提点相护,才得免于任人讪辱轻贱,从理者,她对微臣恩同再造,臣,不敢相负,从情者……”他语声骤停,微微垂眸缄口不言。
“从情者如何?” 刘羽幽幽问道。
半晌,方瑾才缓缓抬眸黯然一笑道:“臣卑若萤虫,自知不堪与皓月争辉,更不敢作丝毫非分之想,只是……臣管得住自己的人,却管不住自己的心。”他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地道:“从情者,臣不愿负她。”
世界仿佛在瞬间凝固了,寂静到连彼此的呼吸都如此清晰可闻。
许久,刘羽的声音自死寂中沉沉响起:“刘珩虽然革爵弃禄,但毕竟皇家嫡脉,仍有皇叔之分,风儿虽则无名无位,但却有相侍之实,便是朕,也要礼让三分,岂容你轻狂冒犯以下欺上?”他语声转寒道:“方瑾,你可知罪?”
方瑾毫无惊惧,反是缓缓一笑道:“以下犯上乃是大逆之罪,臣身为刑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刘羽双眸微眯,冷冷地道:“你可知犯上之罪该量何刑?”
“犯上欺君死罪不赦,” 方瑾眸光泰然语声平稳地道:“罪加一等刑及凌迟,臣之罪,当剐八刀。”唇角微扬,他忽然深深叩首道:“臣谢陛下圣泽隆恩。”
刘羽哂笑道:“你以为你不怕死朕就会赦你之罪?”
方瑾慢慢跪直身躯,仰视着高高在上的年轻君主,凄然一笑道:“臣此番回京,还有一物觐献,陛下见过此物,当能明了微臣心迹。”
刘羽挑眉道:“既如此,便呈上来吧。”
方瑾跪着微微欠身道:“臣已将此物交与内侍,陛下宣旨即刻可见。”
“来人,呈上来。” 刘羽抬眸高唤。
一声恭应,内侍双手奉着一个琴囊启门而入,笔直近前呈于龙案之上。
织锦琴囊素淡如水,几行清逸的小楷跃然其上,却赫然被同着琴囊和琴弦齐中割裂。
“这个……这个是……”刘羽讶然声结。
“陛下还记得素泠么?” 方瑾轻喟道。
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伊人的心爱之物。
怔望了半晌,刘羽涩声问:“是谁……割断了琴弦?”
沉默片刻,方瑾低声道:“爱琴之人亲手为之。”
许久,刘羽只是黯然怅望着琴囊,方瑾也并不再说什么,垂首安静地跪着。
“她……她为什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刘羽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只是,这样伤人的问题却无论如何也问不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倚风寄语:所谓“同命相怜”,有着相似挫折的人总能在彼此间建立某种特殊的共鸣。有了这种共鸣之后,他们之间就不仅仅是君臣,而“同是天涯沦落人”,于是,自然就多了不同于常人的情谊。方瑾在与陆缙英的沟通中也运用过这一手,你看出来了么?
☆、第三十章 痴意痛绝君主创(下)
“琴者,情也,臣当初赠琴只为暗抒心迹。” 方瑾的语声幽幽,带着某种可以触痛人心的平静接着道:“自塞北赴京之时,臣特意取道郁怀乡拿回此琴,原不曾有重聚之奢想,只求睹物思人聊慰痴心。”他悠悠一叹道:“此番再度别离,臣……一时糊涂,不甘从此被伊人相忘,因而题词赠琴再表执心。”
方瑾倏然抬首直视着刘羽,眸色伤苦地道:“臣一直以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势所迫,江南也好,塞北也好,京城也好,臣从不相信她是真心追随宁王,或者说……”他的声音忽地一哑,眸中已涌起泪光,道:“或者说,是臣自己不愿意相信。”
刘羽无声地叹了口气,缓缓抬手轻抚上残破的琴囊——梦不醒常常是因为不愿醒,只有同样被深深伤到的人才知道彼此的痛和苦、不甘和痴执。
“你我都错了,她虽然处处谦顺,却从来也没有屈服于命运,她虽然始终背负着千钧桎梏,却从来也没有放弃为自己争取幸福。” 刘羽艰难地强迫自己语声平静,依然难以掩藏深深的苦涩:“有些事,只有过了很久、想了很久,才能明白她当初的抉择……没有人能改变……”
“过了很久,想了很久……” 方瑾低低地重复着,幽凉轻叹道:“钟以卿罹难之前,曾经修书于微臣,说她所赠之物玄机深奥,臣当时只谓他牵强多虑……” 他含泪苦苦一笑道:“今日方才领悟,莲心者,有心无果,莲花者,荣华富贵,臣只恨当初驽钝愚懵,若能早些透悟天机,纵然此生无缘,也不要受这膏粱之赠,徒羁身骸于金玉樊笼,生不如死……”
眼前,仿佛还是那个捧着势剑金牌的忧伤人儿,仿佛还是那个宁定在玉玺兵符之畔的沉默伊人,刘羽的手指艰难地抚过琴身上刺刺的伤痕——其实,她从来都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从开始到最后。
不知道过了多久,指端的疼痛才将刘羽自失神中惊醒,垂眸,发现琴身上的裂痕已因他无意识地用力摩挲而磨破了手指的皮,丝丝鲜血悄然染红了断痕……
“平身吧。”刘羽停手轻叹。
“臣死罪难赦,请陛下赐臣一死。”方瑾深叩应声。
“死?”刘羽缓缓抬手,注视着指上殷红的血讥讽一笑道:“你就真的不怕死么?”
“臣一直都怕死。” 方瑾直起身来深深地仰视他道:“卑贱庸鄙苟且贪生,臣从不讳言,先人说‘生不如死’,臣不懂,钟以卿殒身殉情,臣也不懂。”他无比凄寒地一笑道:“可是,这一次回京的路上,臣终于懂了。”
方瑾语声艰涩地一字一字接着道:“臣没有陛下心怀天下的大仁大勇,实在是……受不住这日复一日行尸走肉般的折磨,可又没有勇气自行了断。”他说着,声已微嘶,泪已双垂:“臣身无寸功,不敢邀赏,惟求陛下恩赐一死,度臣脱离苦海煎炼,九泉之下,臣世世衔环。”言罢,重重顿首。
“日复一日行尸走肉……”刘羽低声喃喃重复着,半晌,木然一笑,垂首看着方瑾的背影,眸中已多了几分怜悯,低声道:“人生在世,活着才是最艰难最需要勇气的,死却不过是最简单的一件事。”他忽然残忍地一笑道:“朕不会让你死,朕要让你活着,陪朕……过没有她的每一天。”
方瑾骤然抬首迎向他的双眸,一晌,缓缓绽出一个同样残忍的笑:“臣明知她是陛下关切之人,却没有要杜宇琪以命相偿,此乃枉法徇私之罪,请陛下赐臣死罪,以正国法。”
刘羽不答,反倒好整以暇地靠上椅背,又展开案卷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才勾唇道:“于公,此案供证齐全,审断缜密,并无可驳之咎,于私……”他转眸俯视方瑾道:“风儿既宽仁以恕,朕也不愿拂逆。”
君恩宽隆,方瑾却似有些急了,接口道:“章裁缝一案,虽说是孙富民贪赃屈断,但臣之姨丈昏聩无能、是非不辨,以致误信奸小碌碌一方,臣渎职失察,罪不可恕。”
刘羽合拢案卷淡淡地道:“不堪其位的人,该黜的黜,该革的革,朕自会传旨吏部查办,本朝倒还没有渎职失职之罪牵连亲属的先例,朕初临大宝,一切当以求稳为先,又何必标新立异徒引非议?”
“陛下……”方瑾还待再言,刘羽却已截口道:“你的心思朕明白,但既已失之不愿失,得之不想得,何不权且收受,总是……聊胜于无。”
“陛下心怀宽远睿智豁达,自然能看破得失、通透世事,臣庸鄙之质岂堪相较。”
刘羽轻叹道:“看得破还是看不破……又能如何?”浅笑中带着无比的忧伤和落寞:“既已甘心入局,无论苦乐惟有独自消受。”——决胜于局外,风儿,原来你只说了一半:只有局外人才能于局外决胜,当局者又如何会有胜算?
各怀心事沉默半晌,方瑾忽然轻轻地道:“陛下既然隆恩以恕,那臣就斗胆再奏一本。”
“说吧。”刘羽略略有些心不在焉。
“臣乞陛下以国事为重,早日完婚成礼,以定朝纲兼固国本。” 方瑾深深叩首,语声甚为恳切。
幽幽一声轻叹,刘羽转眸依依看向素泠,却并没有接话。
方瑾慢慢直起身,低声接着道:“既为人臣,于公,自然应以国运为先箴言直谏,可于私,陛下的心情臣同感同受,因此,迄今都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