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进院,虽然只是二月初,竟已花影重重暖香浮动,刘珩深深吸入桃蕊芬芳,趋步走向透着幽幽灯火的宫殿。未及近前,不经意地抬眸却令他的脚步微顿:殿门的匾额上写的并不是“泽仁殿”,而是“伫柳回风”四个清隽的大字,正是刘羽的手笔。
只片刻的微滞,他便趋步上前。
殿门应手而开,里面的布置更令刘珩眸色一深:殿内虽然宽绰,却极为简素,但这里的一桌一椅一帘一幔乃至茶盏被褥他皆熟稔无比,因为竟然全都是照搬了噙风阁的原物,只是,由于房屋比当年的噙风阁宽敞了许多,所以未免显得空旷冷落。
素泠,弦寂无声,一个孤寒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靠墙的琴案前痴看着悬挂墙头的画卷——不着龙袍玉带,却穿一套半新不旧的仆从布衣,俨然就是当年郁怀乡里杂役的装扮。
刘珩眉头微一拧,随即抬眸向墙头的画卷望去——这是唯一一个不属于噙风阁的东西——卷上柳丝轻舞落絮飘然,一个女子罗裙素淡螓首微扬,赫然就是杨柳风。
那画作笔触细腻流畅、传神入微,纤柔的身影翩翩欲动,简素的衣裙飘飘若舞,温然的笑靥如春风般清新,似春阳般暖人,尤其是那双盈盈春水,似笑非笑无声流转,直令人错觉伊人便在眼前。
刘珩心头一痛:多久没有看到她如此温然自得的笑靥了?失散那夜浑身浴血的羸弱娇躯与这画上悠游欢悦丰腴鲜活的倩影判若两人。
“你还有脸回来?”刘羽转过身来冷冷地道,眸光烁烁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一别近载,即使换上当年的衣衫,他也不再是那个简单冲动的少年,眉宇之间的至尊贵气,举手投足的沉稳老成,纵然神情中有着掩饰不去的倦怠和落寞,帝王之相却已尽显。
“她在哪里?”刘珩的语声平静无波——对方既然有此一问,显见已经清楚他的来意。
“笑话,是你带着她离开京城的,现在却来问我?”刘羽毫不掩饰地冷笑讥诮。
“我不想浪费时间。”
“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了,你根本就不懂得珍惜,还想再让我给你机会也可以,”刘羽沉声一字一字地道:“跪下求我。”
眸中怒焰一炽,刘珩的双手已在袖中狠狠握紧。半晌,他才转眸看向墙头的画卷,慢慢扬起唇角道:“画工不错,只是腰里少了一个香囊。”言罢,转身向外走去。
“她为你牺牲了那么多,你为她牺牲过什么?”刘羽盯着那个缓缓远离的背影恨声问道。
刘珩没有回应,仍旧一步一步向外走,直到停身在殿门前,伸出去推门的手却久久不曾发力。
许久的沉默,空气仿佛已经凝固成冰,刘珩忽然转身大步走到刘羽面前,提袍屈膝,衣袂轻响,已然跪落在他身前。
“她在哪里?”
刘羽俯视着袍前的男人,目光里满是说不清的复杂情绪,一晌,他撇过首去语声黯涩地道:“救她的那个人是灵教现任的教主姬伐月,我的人刚刚在毫州失去了他们的踪迹,不过,灵教的人已经在通传消息说教主不日便回总坛,灵教的总坛莫荆山就在西北大蕃与北羌交界之处。”
沉默了片刻,刘珩忽然道:“多谢。”语罢,站起身来再度转身离去。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还学不会如何让她幸福,别怪我收回承诺。”刘羽看向他的背影冷声道。
刘珩并没有回应,恍若未闻般一步步走出他的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倚风寄语:这一幕,若风儿有知,是否痛断肝肠?
☆、第四十六章 伫柳成伤恸春风(中)
怔立了许久,刘羽才有些木然地回转身,重新将目光投向画卷上的人儿:为什么你爱的是他?
泪水,模糊了眼前的影像,他只是努力地仰起脸,不让那些温热的液体滑落下来。
“早点歇息吧,明天还要早起。”金三的语声轻轻在身后响起。
刘羽凄然一笑道:“我知道。”
泪水终于还是无声地顺着眼角滑落,痛苦阖眸半晌,他才抬袖抹去泪痕,沉声道:“无论如何都要找到风儿的行踪,大风堂虽然给了灵教面子,但严氏一定不会罢手,如果……”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接着道:“如果那人死了……把她带回来。”
金三轻轻叹了口气,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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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
蒙眼布被摘掉的时候,姬伐月和杨柳风就站在一片黢黑的帷幕前。
“你找我?”一个低沉的语声自幕后响起。
“我有个朋友,想要请教楚堂主几个问题。”姬伐月客客气气地开口答道。
“说吧。”帷幕后的回答简短到听不出任何情绪。
姬伐月转眸悄递了个眼色,杨柳风微微颔首,上前半步娉婷施礼道:“贵堂在石人垛围杀的那名男子,不知现在生死如何?”
沉默了片刻,那低沉的语声方才道:“大风堂要杀的人还从来没有失手过。”
“既然如此,贵堂为何不继续追杀那个同路的女子?”
“灵教的教主花大价钱买了你的命,所以,大风堂才没有继续追杀。”
“灵教的教主?”温淡的语声略略意外地重复着。
“就是你身边的这个人。”
杨柳风微微震愕地回身相望,姬伐月却只是报以一个微笑。
缓缓地转眸垂首,片刻,杨柳风才温声道:“奴家如何可以相信阁下的身份和阁下所说的话呢?”
帷幕之后寂静了许久,仿佛那个说话的人已经消融在这黑暗之中。
蓦地,寒光一闪,哗然大响,厚重的黑幕竟陡然断落,楚杀手执骇人的大剑一步一步缓缓走出来,道:“当时他已经身受重伤,我问他是自杀还是要我动手,他说他生平只会杀人,不会自杀。”
姬伐月骤然感应到一阵锥心的疼痛,不觉蹙起双眉抬手轻揉着自己的心口向杨柳风看去,然而,伫立在他身前的柔弱身影却只是无声地凝定不动。
“他倒在我的剑下,我告诉他:他死了,你还活着,有一天你会把他丢在脑后,爱上另一个男人。”楚杀沉沉地接着道:“他说他倒希望你现在就能忘了他,因为,真正爱一个人,就会希望她幸福,而不会去计较自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楚杀的话音未落,姬伐月已险些因胸口倏然袭来的如同万箭穿心般的剧痛而背过气去,直捧心踉跄地浅退半步,方才勉强稳住身形,不由讶然看向杨柳风的背影:如此的猛烈的痛苦,她竟然还能不形于色?
盈盈屈身,杨柳风低声道了句多谢。
楚杀冷冷地看着她道:“你当然可以不必信,这样,至少还能继续自欺欺人地活下去。”
杨柳风依旧屈身不动,没有任何回应。
楚杀抬眸深深地看了一眼姬伐月,转身,一步一步沉沉走开。
帷幕后面的暗门无声关闭,四周安静得令人窒息,杨柳风却仍是一动不动地屈身在地,仿佛已经化作一尊毫无生命的雕像。
姬伐月努力地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心底感应到的那如炼狱般的痛苦侵蚀,趋步上前扶起她道:“没事吧?”
羽睫轻抬,温婉的笑靥虽然依旧,春水中的凄寒却再也无可隐遁,粉唇微启似欲回应,却不料烟眉倏颦,一股鲜血已然冲口而出。
“燕儿。”顾不上殷红溅落在衣衫,姬伐月忙伸臂搂住摇摇欲坠的柔弱娇躯。
“不妨事的。”杨柳风勉强含笑应声,试图挣扎出他的怀抱。
姬伐月一只手将她拥锢在怀,抬起另一只手来用拇指轻柔地替她拭去唇角的血迹,涩声道:“还要骗我?”
“教主放心,那蛊一日不得解,奴家就一日不会死。”
轻微的语声重重砸落在他心头,分不清是她心里的痛,还是自己心里的痛,姬伐月动了动双唇,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只是振臂抱起杨柳风向着外面的夜幕掠去。
夜,深幽,月,如钩。
“我一直以为你比我聪明,想不到竟然会犯更愚蠢的错误。”楚杀的语声有着不易觉察的喑涩。
“我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姬伐月低声道。
“那只是你安慰自己的借口,”楚杀的眸在夜色中烁烁道:“因为连你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对她动心。”
姬伐月哂笑道:“你凭什么如此臆断?”
“就凭我是过来人。”
“我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人。”
楚杀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地道:“好,那我现在就去杀了她。”
“她现在还不能死,因为只有她才能助我成就神功。”
“现在不能死,那什么时候可以死?”楚杀丝毫不放松地追问道。
什么时候可以死?
姬伐月心头一震:她的确可以助自己成就绝伤神功,只要占了她的身子再杀了她就可以完成一切,这原本该是随时可行的事情,可以是明天,也可以是现在,只要他想做,她完全无法反抗,但是……如此简单的事情,他却迟迟没有动手,只有一种解释——他不想让她死!
为什么?
她死了他就可以成就神功,就可以摆脱如今心不由己的种种牵制,怎么想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可是,内心却固执地强烈反对这样的行动,即使找不出任何理由,也盲目地抗拒执行。
爱上她了?
沉思千遍,竟然只有这样的答案是最合理的,可却是他最不愿相信的。
楚杀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双琥珀色瞳人中轩然翻覆的波涛,并没有出声打搅他。
很久,姬伐月才勉强道:“三个月,我会亲手杀了她。”
沉默半晌,楚杀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递到他面前道:“这是锦蛇帮的密制奇毒,吃下去不会有任何异样,六个月后毒发身亡,无药可解。”
姬伐月盯着他手中的瓷瓶寒声道:“你不相信我?”
“别怪我逼你,我是不想你重蹈覆辙。” 楚杀轻轻叹息了一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