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正十年三月二十日
凯曼帝都以西数万里之外,原属於塔思克斯的木法沙城中。
浓厚的硝烟和血腥混合而成的气息还在全城上空飘荡,提醒着人们这里刚刚发生过怎样一场酷烈的战事。城头塔思克斯的国旗已被从根砍断,换上的凯曼国旗迎风猎猎作响,横霸地昭示着这座城主权的更替——虽说守城的塔思克斯军队的伤亡并没有太惨重。
塔思克斯人很清楚唯一的一线生机——只有硬撑下去等两位盟友到援后依原定计划配合盟军展开反攻。在盟军成功牵制住凯曼前,塔思克斯固然必须坚持住不能覆亡,但要是在那之前主要兵力在防卫战中折损得太厉害,再无力与凯曼作战的话,光凭圣爱希恩特和南方同盟也是撑不住的,到头来还是死路一条。
因而塔思克斯军只能在保留战斗力量的前提下,尽量拖慢凯曼大军前进的脚步。凯曼军为何能如此顺利的佔领下塔思克斯大片领土,这也是原因之一。
刚刚率兵攻下木法沙城的,乃是受王命西征的第一护国将军迪卡尔·冯。然而此刻,他身上却看不到理应属於战胜者的欣喜或是自傲。
相反的,他脸上岁月风霜的刻痕因为紧绷的表情而更深刻几分,泛白的浓眉随着他步伐的放慢而越皱越紧,深深凹陷的淡灰色眼瞳中满是沉重,冷硬得像是灰铁。
战事基本平息后,冯便带了两个副将巡视城内状况。战火肆虐过后,放眼所及尽是一片疮痍。街头处处可见斑斑血迹和倒卧的士兵屍体,许多屋舍被战斗波及而坍塌甚至被烧成一片白地。
不过,景况虽惨,这些还只是攻城之战所造成的正常后果,尚不至於对冯的心情产生什么特别的触动。比战火直接造成的破坏更加令人不忍卒睹的,却是城中还活着的人。
因为先前攻城时的炮轰而燃起的多处火头还冒着浓烟,全副武装的凯曼军人随处可见,在一些角落甚至还有塔思克斯军留下断后的小股部队在负隅顽抗。
然而就在这战火还未彻底熄灭的时候,已经有不少骨瘦如柴的城民走出藏身之所,蹲在被战火肆虐过的废墟间动作迟缓地翻找着任何可用可食之物。
他们之中有许多人都因为用泥土充铮鬃鸥龃蠖亲樱诜闲嫔下裢访β档陌贵v佝偻的瘦弱身躯,简直就像是在垃圾堆上觅食的一只只老鼠。
在一片火场上,冯留意到一个背向着他,衣着褴褛的贫民。他正蹲在地上,拚命啃嚼着手上的什么东西,看来是一个找到了吃食的幸运儿。看他这般狼吞虎嚥的样子,冯走上前去想看看他究竟找到了什么。
然而,离那人尚还有将近一丈,冯便停住了脚步,再迈不出一步。
这个距离足够他看清那人身前的情形了。那冲击性的场面一时竟让他失去了前进的力气。
只见那人身前横陈着一大团黑糊糊的物事,从它的大致形状和散发出来的焦糊肉味,将军立时明白这是一具人类的屍体。
屍体被火烧得焦黑,已无从分辨这人是塔思克斯人还是战死的凯曼士兵,蹲在它旁边的那人显然也不是想要掩埋或是拜祭他,而是握着从屍体腰间、足部撕扯下来黑色片状物,放在口中有如饿鬼一般不住咀嚼!
乍一目睹此情景,冯几乎以为这人是在啃噬死屍,饶是久历沙场见识过无数大场面的他也不由一阵反胃,险些呕了出来。幸好他随即发现那人手上的黑色片状物形状扁平,拿取时整片脱离屍身,看来并非是屍体上的肉片。略一思索,他便明白过来。
这饥民是在啃噬死者身上早被烧糊的腰带和靴子的残片!它们应都是动物的皮革所制,在饿得狠了的人眼里便也成了延续生命的宝贵食物。
看这饥民费力地撕扯着焦黑硬韧的碎片,冯一时也分辨不出心中是为了没有看到食屍惨剧而松下口气,还是为饥民所受的苦难而觉得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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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把头转向一边,不忍再看,另一群饥民的身影映入他的瞳孔中。那些人没有如这个饥民一般的“好运”,还没有找到可食之物,许多张肮髒面孔艳羨地看向这边,一双双空洞的目光都死死盯在地上的焦屍身上。
冯猛然打了个寒噤。
现在饥民们还能克制着不去动屍体,但若是再饿上几分,他们为了活命,就是屍体也得啃下去!到那时候,易子而食的惨剧也会变得稀松平常。
越走下去,冯沿路所见的淒惨画面就越多。
倒塌了大半的破屋内,穷得只有一套共用衣物蔽体的一家人只能缩在床上,以麻木的眼神看着外头的人来人往……
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人被战火波及而横死路边,她怀中沾满鲜血的婴孩哭哭停停,徒劳地想从母亲乾瘪的乳头中吸出奶水,哭声越来越低弱下去……
虽然事先就清楚凯曼长达两年多的封锁令塔思克斯人的生活极度困窘,一路打过来也见了不少民间的贫困景象,但这座城的情况似乎尤其糟糕。如果放手不管他们,恐怕几天之内这一带就会死掉数千人。一幕幕悲惨的画面极大地冲击着冯的内心。
冯是个以国为重,愿为凯曼做任何事的人,在必要的时候就算要化身为鬼,向无辜民众挥动刀剑,也在所不惜。
他心地刚正仁善,尽管深知西征塔思克斯对凯曼意义重大,一路来虽看到了塔思克斯民众因为凯曼入侵而受的痛苦也不曾因此而动摇,但这并不意味着战事过后,看到无辜平民的惨境时可以无动於衷。
更何况这次所见的城民的情况尤为引人侧目。一想到正是凯曼令这些塔思克斯人落入这般悲惨境地,甚至自己也在其中出了一把力,心中就说不出的难过。
越在城中巡视下去,看到的惨事越多,冯的喉咙渐渐像被人扼住了一般难以呼吸,持续地钝痛着,脚步也越来越沉重。
终於,他停住了脚步,面对魔界之王也不曾畏缩的傲岸雄躯像是被无形的重负压住一般,透着说不出的萧瑟。
跟在他身后的副将佐拉靠近前来,探问道:“将军?”
佐拉出身平平,靠着不俗的实力和玲珑的手段终於爬到皇家宫廷副卫士长这个位置,成为当时担任卫士长的冯的副手。冯回复原职被派往军中时他也随之请调,后来成为副将继续追随冯,平素对冯的态度也是毫无疑义的尊敬忠诚。
在一般部将和冯本人眼里,佐拉副将是一个因为对迪卡尔·冯的崇拜而甘心追随冯左右的忠心部将。
他小心地没有让任何人看出来他始终跟随迪卡尔·冯,只是因为冯身为五英雄,在凯曼享有崇高威望,出身平平的他要想在贵族遍地的帝都混出头,跟着冯才是最快的捷径。
瞎子都看得出军旅是建立功勳的最好地方,迪卡尔·冯又重掌兵权,更成了最佳的靠山,他当然没有理由不跟过来了。可笑当时佐拉向冯誓言愿永远追随他左右,请求他把自己带入军中,冯还大受感动,破格把他从副卫士长拔擢至副将之位。
佐拉此人也非是庸碌无能之人,抓住这良机力求表现,西征至今短短两个月间便立下了不少功绩,已经成为军中仅次於迪卡尔·冯的重要将领。
不过,就算逐渐站稳了脚跟,他也没有忘记冯依旧是稳稳坐在他上位的人,仍是对他毕恭毕敬,小心应付。此刻见将军停步,神色异常地深思着什么,他忙上前殷勤照应。
冯没有立时应声,只静静站着,片刻后似乎终於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心,斩钉截铁地朗声吩咐佐拉:“传令下去,取军中所存的七成军粮,即刻发放给这一带饥民!”
“什么?!”两个副将闻言变色。
任何在军中稍有历练的人都清楚军粮乃是行军打仗的基础,说是一军之命脉也不为过。与凯曼相持多年难分胜败的塔思克斯军今日之所以会溃败的这么快,便有很大一部分是败在粮食匮乏这点上,正是近在眼前的活例!
况且军法中已明令禁止把军用物资私自调用,迪卡尔将军不可能不知道的,怎会下达这种命令?!
而佐拉震惊之余,心下微微一动,面上则习惯性地表现出忠心下属应有的关切姿态。
“将军,灾民虽可怜,可把粮食给了他们,全军上下几万人吃什么?!再说,擅自调动军粮用於其他用途是触犯凯曼军法的行为,大人身为一军统率,不能这样轻率行事啊!”
“动用军粮的后果我都知道,你们不必多说。”将军丝毫不为所动,沉声催促道:“如果有事,我会担起一切责任。你们现在只管尽快去办!”
两个副将不肯迈动脚步,只管堵在冯身前不住口地恳求将军三思而行。冯见他们仍不肯按自己的话行事,已经被灾民惨状撩动的心火越发上冲,皱眉又忍耐一阵,终於整个人爆发出来。
“事急从权,就是军粮也不得不动!你们一路上也都看到那些饥民已经饿到什么程度了,没有粮食,每天不知都要饿死多少人!难道就死死抱着粮食,冷眼看那么多无辜平民饿死街头?还是真要让他们去吃死人的肉?!”
镇定了一下有些激动起来的情绪,冯缓下语气想要说服他的部下。
“再说我国的策略中,本来就有广派粮食给佔领区内塔思克斯饥民以安抚民心这一项,给灾民的粮食再过些天就会送来。只不过,肯定会有很多人支撑不到粮食运到的时候。我们先拿军粮垫上,尽早派发给饥民,就能多救下许多条人命。剩下那三成军粮足够我们用到粮食运抵,到时候就可以取回相应数量的军粮。只要控制住消息不传扬出去就不会有什么不妥。既然军队不会有损失,又能多救人,为什么不做?”
“可是动用军粮到底是触犯军法的事!塔思克斯人是我们的敌人啊!犯得着为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