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诩唔了一声,然后开门见山地说:“我需要查阅一下档案。”
“您的批文,大人。”这名士兵在行伍中显然受到过很好的训练,每一句话后面都带着一句响亮的“大人”。
“靖安司的官员有特权随时查阅档案。”荀诩不太高兴地晃了晃自己的令符,这名士兵显然是新来的,还不太懂规矩。
士兵接过令符来仔细看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弄错了。他有些发窘,红着脸把令符交还给荀诩。
“对不起,我弄混了,大人。”
“呵呵,难道还有别人来过这里?”
“是的,就在刚才不一会儿。大人。”
荀诩一听,目光一凛,他立刻联想到丞相府门口拴的那匹马。
“是谁?你还记得吗?”
“中都护李平的参军狐忠。大人。”
士兵的话让荀诩的神经一下子象被鞭子猛抽了一下,原先那点困倦全没了。狐忠在这深更半夜来到辅官台做什么?难道是要掩盖他档案上的线索?
想到这里,荀诩命令士兵立刻把门打开。士兵有些迷惑地掏出钥匙打开门,荀诩冲进屋子里去直接扑向名录簿。他让士兵点起一根蜡烛,然后从名录簿找到狐忠的名字与归类号,再按照归类号从其中一个书架上找到了狐忠的档案原件。
他颤抖着双手把档案打开,发现里面没有涂改的痕迹,页码也没有缺少。荀诩这才如释重任地松开口气,他心中感觉到很庆幸,至少现在不能证明狐忠是烛龙了。荀诩现在的心态很矛盾,一方面他努力想弄清楚他们两个人之中到底谁是烛龙,另一方面却又不希望答案过早出现……
“狐大人进来的时候,你知道他查的是哪一份文件吗?”
“唔……”士兵皱着眉头努力回忆,不太确定地指向其中一堆,“大概就在那一堆里吧。”荀诩快步走过去抱起那堆文件一一翻看,这是新晋官员的档案群,所以单独归为一类。如果说这里有狐忠感兴趣的东西,那应该只有一份。
新任司闻曹军谋司司丞杜弼的人事档案。
荀诩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狐忠对杜弼为什么有这样的兴趣。他决定先行搁置,把此行的正事做完。他转身查出成蕃的档案原件,和狐忠的一起摊到一处平坦的地方,就着一盏小烛灯艰苦地一字一字读起来。
在狐忠的调任都护参军令上,荀诩发现了一枚私印。这印鉴并不大,在一群硕大鲜红的官印之中并不显眼,上面是两个古朴凝重的篆字“诸葛”。但荀诩知道这个印的分量,这实际上代表着诸葛丞相的意见,比一万枚司闻曹的官印都管用。看起来狐忠的调动是由诸葛丞相亲自点派,目的大概是用优秀人才来安抚李平的不满情绪吧。
而成蕃的调任都护参军令就没有诸葛丞相的私印。不仅如此,他的档案里还出现了一些其他值得玩味的东西。荀诩在检查调令上的官印时,发觉考课曹的印痕盖过了中都护印;这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按照一般程序,被调动者的调令要先经过掌管人事的考课曹盖印入册,然后才由接收部门盖印接收。而现在成蕃的调令居然先盖李平的中都护印,然后才盖上考课曹印。这虽然不能说明成蕃主动要求调动,至少证明这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奥秘。
荀诩示意士兵可以将灯移开了,然后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有些酸麻的大腿,将两份档案搁回到书架上。
现在看来,成蕃的嫌疑陡然增大了许多。
荀诩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两个朋友无论谁是潜藏的老鼠,对他都将是一次打击。
从辅官台走出来以后,荀诩看看天色也已经相当晚了,差不多该回去睡觉了,明天还有许多琐碎的会要开。根据姚柚的指示,李平与烛龙的事只限他、杜弼与裴绪三个人知道;因此荀诩在给部下分派任务的时候,都得绞尽脑汁斟字酌句,既要让他们领会任务意图,还不能让他们明白任务真相。
他沿着来时的小路走出去,一边走一边低头沉思,对拂身而过的夜风与桑树叶的淡薄香气浑然不觉。不知不觉中,荀诩已经走到了丞相府的大门口,门外两个八角大灯笼明亮依旧。
“孝和!”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荀诩连忙回过头去,却赫然发现成蕃从另外一个方向走来,正冲他高兴地挥舞着手臂。
荀诩全身的血液骤然凝固,他没想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碰到这个人。所幸荀诩是一名训练有素的靖安司人员,他很快调整了一下呼吸,把自己的微妙表情隐藏起来。
成蕃没有——或者装作没有——觉察到荀诩异样,乐呵呵地走到跟前,亲热地伸出大手拍了拍他肩膀。
“这么晚了,孝和你跑到丞相府做什么?”
“噢,忙些司里的事情……好久不见了。”
“就是,就是。我们都多长时间没一起喝酒了。你那个靖安司好像天天加班,汉中最近‘老鼠’成灾了吗?”
面对成蕃的这个很“应景”的笑话,荀诩只能尴尬地笑了笑,把话题岔开:“别说我,你这么晚到这里来又是做什么?你老婆不会骂你么?”
“嘿嘿,我也是有正事……这事明天才会正式公布,现在我偷偷告诉你,可别先泄漏哟……哎,反正你就是管这个,不妨事。”成蕃眯起眼睛,摆出一幅神秘的表情。荀诩知道他很享受告诉别人秘密的乐趣,于是就配合着问道:“是什么?”
成蕃兴致勃勃地说:“刚从前线来的战报,我军在陇西打了一个漂亮仗!”
“哦?怎么回事?”荀诩闻言一喜。今天是四月二十日,距离大军出征已经月余。他一直忙于调查,没有刻意留心过前线的战况。
“嘿,上个月曹真不是死了吗?魏国从南边调来司马懿当统帅。这家伙是个废物。丞相先是佯攻祁山,结果司马懿中计,率领主力部队前往救援;丞相声东击西,转过头来偷袭守备空虚的上邽城,在四月九日大败郭淮与费曜的上邽守军。趁司马懿回军之前,咱们汉军把上邽城周围的麦子差不多都割完了,哈哈哈。”
“没拿下上邽吗?”荀诩问。
“这孝和你就不懂了。郭淮在上邽城经营了那么多年,哪儿那么容易打下来,何况司马懿的部队也差不多赶回来了,若是轻易攻城,只怕是两边都不讨好。”成蕃得意洋洋地教训了一番荀诩,然后继续说:“现在两军都正依着秦岭天险对峙,估计会演变成持久战。李都护连夜召我们过来,就是为了讨论如何为持久战做好后勤准备。”
“我们?狐忠也来了吗?”
“对,不过他已经先行离开,赶去军技司了。装备了木牛流马的运补队已经进入最后的调试阶段,他得去盯着点,这可关系到我军补给的成败呐。”
听成蕃这么一说,荀诩有点想起来了。前两天裴绪也交给过他一份公文,是军技司谯峻发出来的,要求靖安司派人参加“木牛流马”的列装审核工作。自从弩机失窃事件发生以后,军技司比以前合作了不少,每一项新成果都会主动要求靖安司进行审查,以免再次出现泄密。荀诩自己没时间,就让裴绪去处理这事。
成蕃看看天色,忽然不太好意思地抓抓头,道:“哎呀,时候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不然老婆又要那什么了……等各自忙完这段时间吧,我弄到一坛上好的青稞酒,是一个羌人酋长送我的,就等着跟你与守义喝呢。”
“事情结束以后,希望到时候咱们三个能凑到一起,好好喝上一杯。”荀诩一语双关地回答,同时心里一阵酸楚,不知是否真的还有此机会。
成蕃用力挥动了一下手臂,转身离去。刚走出去几步,他忽然又扭过头来,象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皱起眉头歪着脑袋说:
“我说孝和,你今天看起来很怪呐。”
“错觉吧?”荀诩勉强挤出几丝笑容,反而更显得奇怪。成蕃眯起眼睛端详了他一番,一拍巴掌:“一定是加班加得太多了!我早说过,工作和酒不一样,工作会伤身。”
“难道酒不伤身吗?”
“酒虽然也伤身,可喝的时候高兴。你工作时候有这么开心么?”
“没……我目前的工作并不让人感到开心。”荀诩表情一下子变得黯淡。
“呵呵,所以,多注意点身体!”
成蕃似乎什么都没注意到,他习惯性地捋了捋自己浓密的胡子,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丞相府的大门。荀诩自己在原地孤单地静立了一会,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大门前那匹青骢马已经不见了。回到道观之后,他找到正在值班的裴绪,说明天的军技司审核他会亲自去。裴绪问他为什么,荀诩笑了笑,回答道:“我需要一次‘巧遇’。”
现在成蕃的嫌疑上升,就意味着狐忠的嫌疑下降,荀诩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去接近狐忠一探虚实。当然,名义上他是去“参加”军技司的技术审查,会‘巧遇’到狐忠,并不算违反姚柚的禁令。
荀诩还顺便将成蕃调任督军的文件疑点告诉裴绪,让他去设法接触一下当时负责这件事的官员,看能不能探谈听出什么。
到了第二天,荀诩早早就赶去了南郑“顺天”粮草场。那里是南郑最大的一处粮草储存基地,汉军从南郑到祁山的漫长补给线就是从这里起始。每天都有大量补给物资从各地集中于此,然后编成车队运往前线。
一进场子,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两百多辆木轮推车,它们整齐地摆列在宽阔的晒谷场上,密密麻麻。这些木车造型与普通推车迥异。每一辆车旁边都站着几个穿着素袍的民夫;还有几十名穿着黑袍的军技司技术人员在车队之间来回走动,并不时停下来用随身携带的工具敲打木车。
忽然在他头顶传来一个并不怎么热情的声音:“荀大人,怎么今天您亲自来了?”荀诩循着声音抬头去看,看到军技司的司丞谯峻站在一个木架搭起来的高台上朝下看来,右手拿着好几片竹简,左耳上还夹着一支狼毫毛笔。